晚唐,咸通年,鄂州,汉江船头,美丽女子。
她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她以为值得等的男人。
那个男人告诉她:“你且去江陵躲一躲,我想办法,俟后就去跟你会面。”她就知道不好了,女人的直觉总比男人准,她知道。
他本来就是有妻子的,而自己,其实只是一名外宅妇。
外宅妇的梦想
在封建社会,女人的等级是这样划分的:妻、妾、外宅妇。前两者都是有名分的,而后者是见不得人的、“非法”的、没有任何名分的,是正宗的古代“小三”。
男人的妻妾世界里,最惨不过外宅妇,因为她们缺乏最基础的保护—名分。连她们生养的孩子,除非“丈夫”家族承认,否则也无法认祖归宗。
可惜,鱼幼薇一辈子也没明白,她还是希望能进入那个家门,能让那个家族承认她这个外宅妇,能跟这个男人安稳厮守一辈子,但是,那个女人不同意。
“夫人妒,不能容”。没有女人能容得下这个,明路买的,也就忍了;不告而娶,其实是侮辱。于是,她连踏进男人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她并不甘心,随后追随到了鄂州,但是男人只让她隔江而居。许是刚刚离别的缘故,即使正妻不许,男人依然忍不住过来偷偷相会。恩情还在,鸳鸯重续,喝酒吟诗,仿佛欢爱如从前。
只是,大部分时间确是寂寞而孤独的,不断流浪、不断徘徊,到处游览,谈谈琴,看看书,抱着渺茫的希望,坚持着一份自以为是的,赌注。
因为,她很漂亮,這个男人也真心喜爱她的美貌。更重要的是,他是进士,她有文采;他能才高八斗,她也能吟诗作对。她希望,有另外一种东西,可以永远羁绊他们—那种叫作“真爱”的东西。
她想赌,押注就是那个男人,或者说那个男人的灵魂(如果有的话)。
可是她失望了,这个男人让她去江陵,去一个离他自己更远一点的地方,他告诉她,他会去找她的。她顺从地离开了,她一直说服自己,那个男人一定会来找她的,可是同时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她失败了。
在那个时代,才华与美貌,根本就不是家世宗族的权威的对手,灵魂之爱更敌不过社会理性;或者,在这样的一个以生存作为基础的社会里,生命,本来就一直在生活面前,一败涂地—那个男人最终,还是屈服于了现实。
那个男人叫李亿,进士出身,知识分子,与名门望族联姻。
那时,唐朝,望族,是每个知识分子的梦想。
男人在原点
李亿出身贵族。
一个社会中人,是不可能不受律法约束的。
唐代的律法这样规定婚姻:“人各有耦,色类须同。”意思是人必须跟自己同等身份的人结婚,而不同身份的人通婚,将遭受律法的惩罚。
李亿,贵族;鱼幼薇,出身娼门,身属贱籍。他们之间横着一条律法的鸿沟,通婚简直是妄想,某种程度上,甚至作为地位卑贱的外宅妇都是高攀,人家李亿的正妻不同意她进门,不同意得如此理所当然。
一个社会中人,不可能不顾及社会风尚。
在晚唐,门第婚姻依然是社会风尚的主流。
并且到了中晚唐,社会政治形势的发展使得皇族不得不重新对几个旧贵族妥协,采取又打又拉的政策,《新唐书》载唐文宗就这样感叹:“民间修昏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连天子都向故旧贵族屈服,何况李亿?一名进士子弟是不可能不顾及前程的。
而无论对于贵族士子,还是庶族士子,要想金榜题名,要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门第婚姻将是一个有力的工具。贵族子弟自然希望强强联合,即使是庶族,也希望能借由婚姻进入上层社会,进而发展自己的仕途前程。
李亿妻子,为名门望族之女,是他仕途前程的一个有力支援,他是绝对不可能为了鱼幼薇得罪老婆的—因此,横在鱼幼薇面前的,是法律禁忌,是风俗礼法,是作为士子的仕途前程。一个具有社会理性的男人会怎么选?
男人,千古以来的社会标准沿袭就决定了的,其婚姻爱情的根基就是功利主义的需要,他的矛盾不是哪个更好,而是哪个他更“需要”—那么,哪个他更“需要”?这场赌局,从开始,就注定失败。
可是,他跟鱼幼薇又是什么?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士人风流。
尽管李亿当时是认真的,在偶然的灵魂碰撞里。只是,当回到家,回到从前的惯性思维里,这场爱情慢慢变质了。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冲动,凭借自己的思维,也无法理解那种生命相爱的祭奠—对于那个有限的灵魂来说,不过火花而已;当火花熄灭时,当无法解释时,社会风气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避难所,一个很好的借口。
士人冶游,风流罢了,只不过,是认真的风流。
人在面对过去的经历的时候,只有真正的定性才能真正地忘却。当李亿找到“风流”这个归结点时,这段经历就不再是所谓浪漫爱情,而仅仅是一时诱惑,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社会惯性里,留下了无路可走的鱼幼薇。
抉择破灭之后
一名外宅妇,一名出身娼门的外宅妇,虽然没有来得及迎客送往,可是被男人抛弃了会怎样?
很多人把那首《赠邻女》看作她性情转折的开始,认为她在被弃之后,终于女性意识觉醒,艳旗高帜,决心报复男人报复人生,于是过着近似娼妓的女冠生活。这是错误的。
如果她想报复男人,回到娼门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而去道观做女道士却未必好玩。因为按照唐朝当时的伦理风俗,娼妓跟男人交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女冠跟男人发生感情是不太被允许的,起码是暗地里的事情。她如果真的像很多传奇小说或者流行版本说的那样,大张旗鼓地在道观张贴“鱼玄机诗文候教”,公开接客,那么很有可能先招来的不是男人,而是衙门捕快。
当时的鱼幼薇并没有想报复男人,而且那首邻女诗,也并不是在她转身时写的,她当时还是个没有什么经历的姑娘,虽然天资聪颖,但是毕竟磨难不多,李亿的抛弃,对她来说,仅仅是一次理想的破灭而已。
理想破灭之后,鱼幼薇选择了逃避。“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无论后世多少演绎,这个最近于她时代的记载,某种程度上更真实。那个时候,鱼幼薇是真诚的,她真的想加入宗教,想在成仙入圣的渺茫里,寻找到自己的心灵归宿。
而道教,是最好的选择。
鱼幼薇选择道教,还有一个很不带颜色的原因:经济基础。
被李亿抛弃,断绝了经济来源,鱼幼薇曾经挣扎过,或者应该说是,求助过。因为李亿是通过另外一个男人认识她的,这个男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晚唐大诗人温庭筠。有人考证说,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鱼幼薇,怜惜其才,但是一直以貌自卑,加之年龄悬殊,因此不肯接受鱼幼薇的感情,最后把她移交给了贵族公子李亿。
我们很难确定这几个人的私密生活究竟是怎样的,但是从鱼幼薇后来的诗作里,可以看出在她出家之前,是认识温庭筠的。她出身娼门,而温庭筠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二人认识的几率很大;而从李亿把她娶为外宅妇来看,她似乎应该不是温庭筠的情人之类,否则不会被推荐给李亿。大概是彼此欣赏的好友;至于温庭筠的心思,很难说。
但是要说温庭筠有这种想法,也是有可能的。这位大才子虽然出身名门贵族,为唐初宰相温彦博的六世裔孙,但到他父亲时家世己经衰微。他本人虽“弱龄有志”、才思敏捷,却“徒思效用”,毕生未能考取进士。
空有济世之志,却无报国之门,偏偏热衷仕途,多次上书以求引荐,也仅作过巡官、县尉、国子监助教之类的小官,并遭到一贬再贬。
这位才子的一生,是个典型儒家士子的悲剧。有才气、有志向,却把自我价值唯一性的指向定在了庙堂仕途,想“达则兼并天下”,认为这样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可惜生于晚唐这样的乱世,朝廷腐败、皇帝昏庸,自己又不肯屈尊从俗讲求策略,想以偏激的姿势来反抗来自社会与命运的不公,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扭正许多无奈,自然不能为时势所容,于是,他徒然颠沛流离于仕进之途,最后抱恨而死。
这样一个不得意的社会边缘人,因为对于主流的不认同,反而能低下身来认真注视鱼幼薇这样的底层妇女。只是,自身飘零,又热衷仕途,他娶不了她,又不能低看了她,只能把她介绍给更合适的男人。而他也没想到,李亿会这么薄情,这个包袱被甩了回来。
鱼幼薇被抛弃以后,并非很简单地选择入道。她是挣扎过的,毕竟,她还小,世俗对她还构成诱惑,在世俗的选择里,如果不愿再回娼门,只能再找个人家—她向温庭筠伸出了手。
这个男人,曾经给予了她真正的理解与尊重,也曾给予了她一个幸福的期待,她把他当做兄长一样来敬重,只不过,现在她也顾不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感情了,无论出于情感上的孤寂还是生活上的困窘,她都必须行动。
她写了一首诗,一首哀求和示意的情诗:“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她在求助,也在求爱。但是那个男人沉默了。
他的诗词都没有一首是明显寄给鱼玄机的,他是狂妄不羁风流浪荡,但是哪怕那种偏激的反叛,也是一种入世的爱罢了—那个时候,他正做国子监助教,这是他一生里做过的最大的官,那些渺茫的抱负又从心底里隐隐燃起,事业正起步,谁不希望自己的仕途里有一个有所增益的名门?他不能娶她。
再说他本来就声名狼藉,这把年纪好不容易混了这个职位,正要乖乖做好学生,无论出于官声还是名声,他都不敢娶她,哪怕纳妾都会感到无颜和尴尬—那是豪族李家的弃妇,让人笑话。男人,尤其是文人,其实也就这点胆量。但是毕竟,他还是尊重她的,于是建议她入道。鱼幼薇屈服了。
爱情的幻灭、求助的被拒,她灰心了。原来,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根本拗不过,挣扎了一场,眼见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失败。她是鱼幼薇,出身娼门,命中注定。
红尘转身
但“冠帔于咸宜”却并非那么简单,因为“冠帔”的对象可是当朝国教,现在咱们想“先进”还得考察培养呢,何况那个时候,道教已经被高举到皇族本家的程度。
因为是自家亲戚的缘故,李唐皇室的公主们开始前赴后继地入道,先后有11位出家做了女道士。既然跟公主一起做了“同道中人”,素质自然不能太差。
在唐朝,很多人入道是为了样式繁多的好处。
唐代对于正式度为道士者是有优惠政策的,“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甚至还能免除租税课役,脱离贱籍,拥有奴婢使唤。此外,作为女冠,还可以脱离父权、夫权的羁绊,借求仙访道,游历洞天福地,假给人诵经讲法的机会,自由地结交异性,最后,还能去病攘灾,祈求长生……
自古以来,在巨大的利益之前,假装信仰的人很多;思想,又是最难界定的事情。唐王朝的统治者们是这么解决的:程序与考试。
那个时候,虽然崇尚文采,但是识字的人毕竟不如现在多,政府规定了严格的程序与考试内容来淘汰众多居心不良者。
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要精通《老子经》与《度人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都很难做到,识字机会少的女人就更难做到了—唐朝的女冠子数量远远低于佛教的比丘尼,就是这个道理,门槛太高。
此外,淘汰条件还有,严禁私自入道,必须要由政府批准,领取由尚书省祠部颁发的度牒,才算成为合法的道士,称为正名道士。
很严格,可是鱼幼薇通过了。她应该熟读了《老子经》和《度人经》,又有师傅带领,并且通过了政府的审核,才正式成为长安咸宜观的女道士,更名鱼玄机。
鱼幼薇出身低微,又作为一名弃妇举目无亲,道教给予她的不仅是一份精神的慰藉,同时,也是一份经济上的支持与摆脱旧身份的机会;但是说到是为了跟男人自由交往,应该是没有,起码当時没有。她在那种境遇下,还没有那么多心思揣摩如何跟男人交往,因为她的生活里缺少很多东西—一个人在困难的境遇里,欲望一定不会是伸张型的,弃妇如她,第一必须解决的是生存,其次是幻灭之后的失重。
她是真心求道的,当时。
另一种诱惑
在鱼幼薇成为鱼玄机后的一段时间,她试图像那些传说中的女仙,或者真正的女冠榜样一样去生活:远离尘世,独居静修,寻仙访道,以求长生,结交道友,共研道法……她的很多诗歌,反映她确实这样清修过。道教真的给予过她世外的抚慰,在流连山水时,在觅天地道中,当清虚看物,观照自身时,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尽是,生生不息—所谓“圆首含气,孰不乐生而畏死”。
那个时候,她曾经快乐,清净而快乐过。
当鱼玄机开始适应、并且习惯这种道士生活时,当她真的在尘俗之外寻求自我的超越时,命运,却又摆出了另外的出路—“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她意外地出名了。
唐代妇女虽然普遍素质很高,但是并不意味着大多数文采斐然,从中唐开始,关于妇德的教育就从开放走向了保守的儒家,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正让人赞赏的是自贬自抑,以内言不出为戒,以“不以才炫”自律—这也是她鱼幼薇籍籍无名的原因—那个时候,为人妇,即使有才华,有容貌,因为还没来得及在娼门下海,也传扬不到那里去;而现在,她是一名女冠子。
她终于可以自由行走,自由作诗。一个如花美女,又是才华横溢的才媛,又是自由身份的女冠,招点蜂引点蝶,也在情理之中。
更何况,现实条件也提供这种可能:虽然唐代对道教管理制度很严格,但是人性总能在规范之外膨胀出些许另类来。社会风气的开放让一部分女冠跟士人交往成为“潜时尚”。上层有公主们游仙时,往往伴随着一堆文人吟诗作对,甚至放浪谑情;下层又有李冶等很多另类女冠做榜样,加之中晚唐狎游之风盛行,士子们在赶考交游的时候,特别爱住在寺庙道观,尤其是女冠生活的道观—虽然皇帝也试图禁止过,但是,制度归制度,社会风气很难因为某种法令而改变,文人们出行时候照旧爱往女观跑。
道观,有士子隔壁而居;出行,有从游的时尚。世俗的另外一种诱惑,像头狮子一样蹲在鱼玄机命运的门口。
试图清醒
成功,是考验,但是最艰难的考验,是成功以后。
鱼玄机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这么受人追捧,而且,不是俯仰皆取悦于人的歌妓式的追捧,而是真心为她的美貌和才华倾倒:诗作,没写几天就传遍了文人圈子;容貌,没做什么就引得众多人来拜访—男人,居心不良和居心很良的各样男人。她惊异地看着这一切,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有魅力、有价值,不再受人轻贱、被人拒绝和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见一面而不得的高贵。
被人追捧,其实是件可怕的事情,托身道门的魚玄机,有点迷失。
后代古人说,唐朝女冠如娼。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误解起源于大家不太了解当时的风尚和道士制度。
首先,她不靠男人吃饭,女冠是有一定的经济来源的;娼妓的衣食父母,就是男人—这很重要,经济基础决定地位的平等。
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当时女冠交际并不是社会风俗的主流,人们对风流女冠的生活方式其实并不接受—当时的风流女冠就像现在的包二奶、婚外恋、一夜情,有是有,但不是社会的主流。相对的,后人推测的鱼玄机大张艳帜,贴在门口“诗文候教”也是纯粹意淫,就像现在有人在自己脑门上贴着“我要一夜情”上街闲逛—你敢吗?
千万不要忽视风范的作用,谁都想要在常轨里安稳的生活,鱼玄机也是个凡人,她不能不顾忌。
于是,在众多的追求者前,在主流价值的压力前,在曾经的清净快乐前,鱼玄机开始不断挣扎。
投降红尘
同样身为风流女冠,李冶和鱼玄机的诗是有些差异的:李冶相对来说境界更旷达,思维更理性;而玄机的诗作,却充满了感情,即使是清净的,却也还是热烈的,这样一个女人,是不可能不被世俗诱惑的—而作为一名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即使能抵挡世俗,感情,也将是她致命的软肋。
其实在那个时代,那种处境下,不爱任何人,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可惜,她是鱼玄机,是文艺女青年鱼玄机,世俗如果还能让她勉强抵挡,但是,爱情面前,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一个女人只不过受过一次伤害,还不足以让她看透人性。世俗那么喜气,感情那么可爱,她还依稀记得跟李亿恩爱的那段美好,就这么投入寂寞的仙道世界,她舍不得。
她投降,并且转身。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同样姓李。
她在寻求从前感情的影子,而那个男人,可能也跟李亿有着某种相似的特点,她动心了,她成了“风流女冠”—世人鄙视的那种。
她跟那个李员外的感情,并不长久,很快断裂以后,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痛苦不堪。又找到了新的爱人之后,她突然觉得,她再也不必像一般女性那样,当面临爱情或婚姻的变故时表现出无限的哀怨、幻想。破灭之后,又往往归咎于命运,陷于宿命论、禁欲主义或苦行主义中来解脱,所谓“逆来顺受”和“柔和贞顺”……原来,自己也可以跟男人一样去爱。
尽管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觉醒,但是凭借本能,她感到了一种惊喜,一种释放,一种快乐—“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那可不是淫荡声明,而是一颗暂时独立了的灵魂,突然站在了圆心中间的,得意洋洋。
她可以挑男人,而不再是男人挑她。并且,她不是娼妓,她不靠男人养活。这是梦吗?
也许,不是梦。于是,鱼玄机带着那激情洋溢的才情与锐气,滑出了常轨,滑出了地球,滑向了越来越远的地方。
再难回头
但是不知为什么,欢爱过后,更多的,是凄凉:“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男人,毕竟还是属于别人的,他们终究要回归尘世,回归他们的家;那么多,不过露水姻缘。她知道,也不能不知道。
其实像她这样的人,“老大嫁作商人妇”,也很容易,随便找个有钱的商人做妾甚至做妻,都不难;只是她渴望的,是真心真意的心灵相通,而那些跟她貌似心灵相通的男人们,又不可能娶她。
这个梦,看似繁花似锦,绚烂无比,只是,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凄凉来铺垫?
人最可怕的境遇不是得不到,而是看得到,却得不到。
鱼玄机看得到,士子们把她当朋友,当爱人,当人。但是她不明白,那些口口声声说爱她宠她的男人,为什么不肯娶她,为什么不肯为她留恋,哪怕是朋友,也皆成过客,他们永远如烟花灿烂,却又如流星而过,永远得不到。
她鱼玄机的这种生活方式为社会风气所不容,虽然继续走了下去,但不得不说,内心还是焦虑的。她饱读诗书,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这个平台,招引的是知己,但更多的是不三不四的蜂蝶。
她想解释,想跟懂她的人说,自己并不是滥交,而是“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而是“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她是认真的,那种感觉,那种境地,她是认真投入,认真美好的,她不是一个娼妓,一个滥交的女人。她解释给别人,也在解释给自己听。
但是在别人眼里呢?“然蕙兰弱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不过是一个不能安心修道的放荡女道士而已。
一旦习惯某种生活方式,某种生活态度,尤其是镶嵌着浮华的那种,人是很难改变的,堕落了的人,很难再回头。因为,本来已经一无所有,在抛弃社会规范与道德良心之后,也只有那点点浮华的慰藉,能让他们觉得一丝温暖,如果连这个也要失去,他们害怕,也不敢。
爆破点
所谓“为君一日欢,拼将一生休”,已经沦为名声扫地的风流女冠,再也回不去。鱼玄机,已经一无所有。
所谓“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没有人肯娶她,所有恩爱都那么短暂,她永远看得到,却得不到,鱼玄机已经走投无路。
一无所有,并走投无路。这个时候,唯一的安慰,是明知瞬息的那一次次爱恋—本来就活在地狱里,能让她支持下去的,只剩下这个了。
有时候,一种东西,在日常来看,无足轻重,但是在非常狀态下,却能致命。但就是因为这个,最后要了她的命—她杀死了自己的婢女,绿翘。
那天,她被人邀请出游,嘱咐自己的婢女绿翘:“如果有熟悉的客人到访,告诉他我在哪里。”结果她被女伴所留,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绿翘告诉她:“有一个男人来访,但是知道您不在,门都没进就走了”—那个男人,正是她的新欢。
她疑心了。那个男人如果知道她在哪里,应该会去找她的,可是,没有。那么答案只有两种:一、那个男人跟其他男人一样,对她,玩玩罢了,不会认真到专程去找她的地步;二、绿翘勾引了那个男人,让他分身不暇。
你让她选哪种?
很多版本里都在大肆宣扬她的变态和狠毒,或者,稍微好一点的,说她嫉妒绿翘的年轻,独占欲又强,因此杀了这个婢女。
不是的,鱼玄机,不是一个小女人。
绿翘已经说明自己跟那个男人无染,并且说得有理有据,一般人听了也就不再怀疑,可鱼玄机却“愈怒,裸而笞百数”—她其实是想逼这个女孩承认,她偷了自己的男人。因为,她不想面对那么一个现实:那个男人又是逢场作戏而已。
她希望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堕落。
可是绿翘的回答事与愿违,她点中了玄机的死穴。她说玄机“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说玄机“淫佚”—从前就有人背后说她放荡,她跟很多人解释过,可是谁能超越当时的社会风范,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给自己听。
明知瞬息的爱恋幻灭、内心积累的道德焦虑、一无所有并走投无路的绝望挣扎,突然在这一刻,爆发—她杀了那个女孩。
小龌龊
每个犯罪的人,第一反应是逃避。
鱼玄机第一次杀人,爆发之后清醒过来,她慌了,无论怎么讲,她都不想马上就失去现有—那个女孩被埋了起来。
来往的客人不断问:“绿翘去哪里了?”
她从容地回答:“私逃了,我也不知道。”
于是,有人开始议论,有人看见了尸体吸引来的清蝇—这位风流女冠,大约是坊里出了名的明星人物,风吹草动都能吸引众多眼球,莫名其妙失去了一个婢女,自然引起无数男人绿油油的意淫。这个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历史,某些时候就是闹剧。鱼玄机的敌人,竟是个街卒。
这种人本来属于黑白通吃,到处收保护费的类型。鱼玄机作为一个女冠,地位并不是那么高,而又有些富贵士子们串门子,这人不免眼红心痒。如果只是心痒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个女人出了家还这么不正经,一个“有伤风化”的罪名给他壮了胆,于是敲诈。鱼玄机没给:这个小人,怎么配理会?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是娼妓?
于是闹剧产生,绿翘失踪传到了街卒的耳朵里,这个男人正要寻鱼玄机的晦气,这真是个好借口,无论事实如何,去搜一下那个风流道观也能多少捞些吧?
他带着几个兄弟去了,本来是想闹事威胁一番,结果钱没看到,却发现了尸体。
原来是场命案。无奈何,鱼玄机下狱。
历史是场闹剧,很多知识分子经常悲悯地看到小人物的辛酸,却忽略了市民阶层那处处可见的龌龊,而往往在这些历史的缝隙里,龌龊就是转向的动因。
大命案
判决,秋后处斩。
其实,鱼玄机不该死。
按照唐律,主人杀奴婢可以减罪四等,故意杀奴婢仅处徒刑一年,过失杀奴婢无罪。而奴婢殴伤主人,即使是过失伤主,也要被处以绞刑—绿翘,不过一个婢女而已。
有人说,那是鱼玄机倒霉,碰见了厉害的京兆尹—温璋。
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史称他“性黩货敢杀,人亦畏其严残”—很多人想,鱼玄机落在这种人手里,不死还不丢半条命?!
我们还不要忘记这样一点,温璋的严酷不过杀人求名,吓唬百姓,史称“黩货”的意思,是说明这个人很贪婪—一个贪婪的人,是按照情理而不是法理办事的。
而鱼玄机出事后,“朝士多为言者”。她结交的那些进士士子们也有做官的,她本身也应该不缺钱,这些年来来往往,相好的贴补的甚多,连街卒都想打她的主意。主人杀婢,又律不至死,更何况唐朝道教管理制度规定,道士、女冠犯罪须“准道格处分,所由州县官不得擅行决罚”。因此,温璋罚她,很正常;杀她,没有理由。
于是,结论指向另一个方向:鱼玄机求死。
在狱中,她写下这样的诗句,“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明月清风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孤魂;死亡,已经扫清那所有被欲望凸出的黑暗处,只剩下平静,如此珍贵的平静。
于是,命运划出了又一个荒谬的轮回,也许只有在这腥臭杂乱的监狱里,鱼玄机才成为真正的鱼玄机。
编 辑/汪微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