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雕刻
阿布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可以贩卖回忆,靠回忆过日子的人。初遇他是在欧洲的一个小镇上。他是我在那个寒冷小镇上遇到的唯一一张亚洲面孔。那时的他正蹲在一块大冰块前,确切说是半跪着。他手中拿着刻刀和小榔头,神情专注地敲打着。
“你是中国人吗?”我有些迟疑地走上前问他。
他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
“真的是中国人!”我喜出望外,惊讶不已。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能遇到中国人,对我来说比收到任何贵重礼物还要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这儿多久了?”我又问道。
“你是干吗的?学生吗,还是工作的?”他不答反问。
“你是中国哪里的?我是南方人。我是来这儿的交换生。”
他的出现让我激动得有些失态。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我意识到自己太过聒噪,识相地噤了声。
我裹紧自己的绿色风衣,蹲在他旁边,看着他专注地雕刻。
许是见我不再聒噪,他终于开口:“你可以叫我阿布,我在雕刻记忆,我不介意你留在这里,但请你保持安静。”
那时候我就觉得阿布是个特别的男人。他的脸和这个小镇的气候一样寒冷,表情里看不出一丝和善的温度。他冷漠的脸在雕刻的时候却异常专注。也许,我正是被那样的他所吸引。
一直很想问记忆要怎么雕刻,是什么样的记忆让他如此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但因为他让我保持安静,所以几度欲问出口,却又几度收回。
直到同学找到我,将我带走,阿布都没有再抬头看我一眼。
我想了解的这个人,除了知道他叫阿布,其余一无所知。
上次遇到阿布,是在学校不远处的一个空地。有点像停车场,很宽敞,但是却一辆车都没有,只有一地的冰块。所以,我总想着,是否能再次碰见他。如我所料,阿布依然在那儿。这一次所雕的冰块已然不是上一次那块。我不知道他的那些回忆雕好之后,被存放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这里,雕着各种各样的冰。更不知道他做这一切的意义在哪里。
对于阿布,我有着十分的好奇心。可是我知道阿布不喜欢被打扰。所以这一次我如同上次一样,静静地蹲在他身旁。我看着他将冰块渐渐磨出火车头的形状。
眼看快到自习课时间,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整个过程中,阿布就看了我一眼,没有对话。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就一个!这是你的工作吗?”
“嗯!”他头也不抬地说。
虽然阿布的回答简短到只有一个字,但是我却因为这一个字莫名地感到愉悦。
仿佛成为一种习惯,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来这里看阿布。不知道用意是来看望他,还是陪伴他,但是我喜欢这么做。每次过来,我只会问一个问题。而阿布也显得十分默契,每次只回答我一个问题。
一个一个答案堆积起来,成了我了解阿布的唯一途径。他叫阿布,26岁,来欧洲已经有7年了,是个职业冰雕师。
或者我可以不客气地认为他是艺术家。他的作品会在市里的冰雕展上摆设,供所有人观赏。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冰雪,并且安静。
然而,这些答案都不是我最想知道的。我最想知道的是阿布那段关于“回忆”的故事。可是每次想问的时候,却总觉得还不到时机。
2.参观
我和舍友巴拉嘟违反学校规定偷偷收养了一只流浪猫。这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学校开出警告,让我和巴拉嘟在两天之内将这只猫送走。巴拉嘟吐吐舌头,她的意见很明显,三个字——无所谓。无奈之下,我抱着猫来到空地。
“阿布,可以请你帮忙收养这只猫吗?学校里不允许我们养宠物。”我找到阿布说。
“我不养猫。”阿布拒绝了。
“求你了,否则它会很可怜,会冻死的。我们捡到它的时候,它就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几乎是乞求阿布收留猫。
阿布盯着我看了良久,又看了猫良久,最后终于答应收留。我千恩万谢地将猫递到他怀里,准备离开。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啊?”阿布问我。
“它叫阿布!”我飞也似的逃跑。我是真心怕阿布听到这个名字会揍我。
事实证明,他将阿布照顾得很好。我问过阿布,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看看他的作品。因为从始至终,我没有看到过一个完整的作品。
阿布说:“你会有机会的。”
我以为阿布是指有空的时候会带我去市里看他的冰雕展。直到学校组织了参观活动,我才知道,阿布指的是学校会组织我们去。
“我的上帝,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学校会组织这么丧心病狂的活动!”巴拉嘟一路上都在抱怨。这次出门,巴拉嘟把自己裹成了熊,却还一直喊着冷。
尽管同学们都在议论冰雕展多么出名,多么伟大,多么震撼,但她对这次活动没有丝毫兴趣。她宁可宅死在暖气房里。
“你住过冰雕酒店吗?”
“你见过冰做的埃菲尔铁塔吗?”
“你会为这里的冰雕艺术感到震惊的。”
似乎这样的参观活动,学校每年都会举行,就像风俗一样。同学们似乎也对冰雕有着浓厚的兴趣。
“你们听说过阿布吗?”我有些好奇地问。
同学们摇摇头。
我有些失望,不再说话。
“阿布是今年的后起之秀,好像冰雕展里有一个阿布专区。你到时候可以看一下。”老师突然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笑着说:“谢谢,我会的。”
看阿布的作品,就像看一场电影。每一个作品,都有一个故事。把标签里的故事串起来,我终于明白了阿布為什么说他在雕刻回忆了。阿布的成名是必然的。这么多的冰雕作品,似乎都在比拼谁的作品更宏伟,谁的雕工最好,谁的作品更有创意。唯独阿布,他在用作品讲故事。
19岁的中国男留学生,遇到了18岁的中国女留学生。两个孤单的灵魂在异国他乡彼此依靠陪伴。一起过圣诞节,一起过情人节,一起滑雪,一起坐火车旅行。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和辛酸,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彼此互相依靠了整整4年,像亲人一般难舍难分。
女孩爱上了音乐,开始在网上发布作品。男孩则努力考研。最后女孩的音乐被国内的经纪公司看上,女孩想回国发展,男孩虽然不舍,却也无力阻止。
两人虽然相隔万里,但是男孩依然坚持每天给女孩发邮件,女孩也都一一回复。可是后来,男孩就再也没等到女孩的邮件。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号码告诉他,女孩乘坐的那辆动车偏离了轨道。这是一起重大事故,死伤无数,女孩去了天堂。他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男孩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兼职,放弃了爱好,在混沌中度过了整整一年。
我观望着那架透明的钢琴,标签上介绍的是“欠她的礼物”。
其实这应该算是狗血的故事,可是依然看得我泪流满面。
我知道,仅仅是因为男孩是阿布。若是别人,也许我会叹息,但不会掉泪。我在蒙眬的泪水里,继续观看。
一年后,男孩试图走出阴影。他选择了旅行。路过了一个寒冷的小镇,冰冷的空气让他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他觉得挺好,他喜欢上了冰雕。他可以用简单的冰块,刻画脑海中关于她的曾经。所有的回忆,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定格,被铭记。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和巴拉嘟一样沉重。巴拉嘟是因为这无法接受的鬼天气,我是因为阿布。虽然阿布看着很正常,但是显然他并没有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当他雕刻这些回忆的时候,是痛苦的。
3.回忆
当我再去看阿布的时候,心情是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他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风格,专注而迷人。见到我的时候,已经从原来的冷漠转变成打声招呼了。
这里的天气似乎在冬天定格。积雪还没融化,又下了起来。阿布的头发被雪染白,却还在专注着一块冰。我走到他身边,为他撑伞。
“阿布还好吗?”
“它很好,胖了!”
我不再说话,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守在他身边。
“丫头,你今天心情不太好!”阿布突然说。
我有些愕然地回答:“我去看了你的作品展。”
“哦。”阿布说。
话题止于此。
他在雕刻他想要的故事,而我的思绪却在乱飞。阿布19岁出国,遇到了他的爱情,也遇到了他人生的打击。
而我今年也是19岁,我遇到了我的爱情,我爱上了阿布。等到我26岁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我将伞留给阿布,准备离开,阿布没有抬头。
“为什么要雕冰呢?它总会融化的。”像是对阿布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在脑子里转了几百遍的话语,突然就从嘴里蹦了出来。
阿布说:“不会,因为这里永远有冰雪。”
“那回忆呢?所以连记忆也不会融化吗?”
阿布突然停止了敲打,他有些惊愕地望着我。大朵大朵的雪花让视线变得模糊。但是我依然知道他在看我,我也在看着他。
良久的沉默,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我们都无言以对。
阿布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撑着伞走到我身边:“你什么时候回国?”
“下个月7号!3个月交换时间结束。”我小声地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走之前,为我雕一辆南瓜车吧?”我突然说。
“好!”阿布高兴地说。
4.融化
我见到了我的南瓜车,美得不像话,我总觉得它闪着彩虹一样的光。阿布雕得十分精细,我甚至可以打开门,钻进去。
“你再不来,这南瓜车就要被我老板拉去展览了。”阿布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阿布笑,灿烂如阳光。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它运回国去,但是显然这是不实际的。我问:“如果拿去展览,你会在标签上怎么写?”
“没想过!”阿布回答得很干脆。
我的心里有些不悦,甚至是悲伤。但找不出理由。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雕南瓜车给我吗?”
“丫头,无论为什么,请不要喜欢上我!”
我惊愕地愣在原地,准备好的话,就这样硬生生被阿布噎了回来。显然,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反击能力,良久才回过神来。
“你还要在回忆里躲多久?我朋友说过一句话,她说每个人的回忆都是一座冰雕,如果躲在回忆里止步不前,當春暖花开,冰雪融化,刺骨的寒水就会将他淹没。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过日子。”
我会等阿布的世界冰雪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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