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八年(1075年)正月二十夜,北宋版《人鬼情未了》在密州上演,主演由知州苏东坡和他去世十年的娇妻王弗担纲。事后,苏东坡用一首《江城子》详尽披露了其“不思量,自难忘”的心路历程,成为夫妻情深的千古佳话。而先前他侮辱女性、出租权力、提携小人的那些“小事”,后人多讳莫如深,不愿谈起。
其实,苏东坡上演《人鬼情未了》,并非第一次,最早可追溯到苏东坡出蜀进京赶考时。途经西安,某夜,他梦见了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太真妃丰腻玉润的胴体刺激了苏东坡,荷尔蒙作用下就赠诗一首。看来他对这首诗非常得意,后来这首诗又奇迹般地从唐朝穿越到宋朝,屡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佛洛伊德的理论,苏东坡记录下的这几次梦境,颇值得玩味。元丰五年(1082年)十月七日,他进京途中“道过华清宫,梦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觉而记之”。后来,他梦见自己被“神宗召入禁中,宫女围侍,一红衣女童捧红靴一只,命轼铭之”,写完就呈给神宗看,神宗“极叹其敏”。神宗又斜着眼睛看到宫女的“裙带间有六言诗一首”,恰恰就是那首《太真妃裙带词》。同一首六言诗,先是为唐玄宗写,写在杨贵妃裙带上,又为宋神宗身边的宫女写,除了可以看出他对美人的渴慕,更多的恐怕还是对美人身后权力资源的向往,否则,他为什么不梦见自己写在其他美女的衣服上呢?
除了炫耀自己和皇妃宫女的梦中风流,他还在三公消费的酒桌上肉麻地吹嘘猥亵女妓,全无国家公务员的矜持和文学大师风范。他在黄冈时受到诸多官妓的追捧,“群姬持纸乞歌词,不违其意而予之”。他给每个粉丝都量身定做了诗词,唯独漏了一个叫李琦的。一天,在李琦的再三请求下,喝得醉醺醺的苏东坡写下了“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的句子。然后等了很长时间,把众人的胃口吊足了,才续了两句“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接着“一座击节”,大家都起哄叫好。苏东坡讨好歌妓李琦,不惜把大诗人杜甫拉来做自己的垫背。殊不知杜甫在川中对“海棠”不著一字,其实是因为杜母的乳名叫做“海棠”,他要避讳。苏东坡酒后对着歌妓粉白透着浅红的脸蛋,大发“海棠虽好不吟诗”之慨,看似见惯风花雪月的偶像派作风,实则尽失文人雅士的水准。
说起来,苏东坡也的确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飘”的老前辈。被称为徽宗时期“六贼”之一的宦官梁师成、善于谄媚毁谤毫无节操的翰林学士孙觌(dí)都自称是苏东坡赠人的小妾所生,苏东坡自己则对此讳莫如深。除了动辄把怀孕的小妾送人,苏东坡还曾用小妾春娘换一匹马,致使春娘不堪羞辱撞树而死。悲剧的起因是苏东坡的好友蒋运使,为被贬黄州的苏东坡举办饯行宴会,蒋运使被春娘的美艳惊呆,遂跟苏东坡提出要用一匹马来换春娘,没想到苏东坡竟当场答应。春娘听了苏东坡的回答,对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的苏大学士顿生鄙夷,悲愤地口占一绝:“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之后自尽。
苏东坡因屡次被贬的豁达和平日为人的不拘小节而为后人称道,但这难道就可以掩饰他蔑视女性的低劣行径吗?春娘的绝命诗,用一个女人的无限悲凉和凄婉哀怨,彻底撕碎了披在苏东坡身上的道德盛装。
而苏东坡伙同落魄考生吴味道偷税漏税一案,则纯粹是一场公权出租的黑幕。在杭州任职的苏东坡,正欣赏西湖的“浓妆淡抹总相宜”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原来属下捉住一位冒充苏学士名义携带私货偷逃税款的嫌犯。苏东坡让把人带上来,他要亲自审问这个敢冒自己名义犯罪的罪犯。
犯罪嫌疑人叫吴味道,南剑州(今福建省南平一带)人,50多岁,是个科举考生。他家徒四壁,出不起盘缠,但又不想放弃上京赶考的机会,于是带了几匹麻纱,准备到京城换成钱用。但贩运麻纱要纳税,一路上所赚的钱可能一大半都会缴税,因此他就在包袱上贴了张纸条,假装这是苏轼托自己给身在京城的弟弟苏辙带的东西,希望借助苏氏兄弟的名声来逃避纳税,没想到刚到杭州就被识破了。苏东坡听完,啪地撕去贴在包裹上的封条,重写了一张贴上,嬉笑说,你连做假都不会,把我和我弟弟的官衔都弄错了,现在换上我亲笔写的封条,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没人敢再拦你!
苏东坡利用手中的权力,始则坚持原则,想做执法必严的君子;继而却被情感击倒,伙同吴味道一起偷税漏税。苏东坡也最终没能过得了人情这一关,沦为出卖公权的扒手。
有人很愿意为苏东坡鸣不平,认为苏东坡徇私枉法毕竟不为一己之私,反而有名士风度,甚至还可以作为济贫助学的正面典型来加以颂扬。即便有错,量刑最高也就是个失职渎职。然而,我们总是习惯于为我们自己和我们喜欢的人和事,找到开脱和原谅的理由。蔡京出卖公权就是奸佞,苏东坡出卖公权就是情义,凭个人好恶模糊是非界限,用情感倾向替代理性判断,这是典型的“为尊者讳”和赢者通吃思维在社会现实中的写照。
而苏东坡培养和提携小人高俅,就远非失职渎职所涵盖得了的。南宋初年,王明清的《挥麈后录》记载:“高俅者,本东坡先生小史,草札颇工。东坡自翰苑出帅中山,留以予曾文肃(曾布,宰相),文肃以史令已多,辞之。东坡以属王晋卿(王诜shēn,驸马)。”苏东坡在被贬中山时,第一时间想到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书童的前途,可见,高俅在苏东坡心中位置有多重。
施耐庵在《水浒传》中有意回避高俅与苏东坡的这一因果关系,没有指名道姓,把苏东坡隐晦地写成“小苏学士”,让人对从古至今“为尊者讳”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实事求是地讲,高俅能爬上殿帅府的高位,掌管国家军政大权,绝非等闲之辈。他自己是有些才干的,苏东坡又送了他一程—驸马王晋卿和赵佶关系很好,高俅就是从王晋卿那里接近并讨好了赵佶,从此铺就了官场坦途。所以说,是苏东坡亲手把小人高俅,送上了历史的舞台。
客观地讲,苏东坡的推荐和拔擢大概都出于上下级之间所谓的“情义”,是不忘旧人,不可能怀有恶意。也有人说,高俅并非《水浒传》中那个祸国殃民的奸臣,且当时的高俅尚未暴露出其善于逢迎的嘴脸,也看不出他日后会在太尉的位置上荒废武备,以至于在金兵南下时百万禁军都形同虚设,苏东坡的提携跟高俅祸国殃民应该关系不大。这种心理可能与多年来高大全式的宣传“灌输”有关,国人就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光鲜人物,身上也存在污点。苏东坡推荐“失察”在先,高俅专权渎职在后,焉有无责之理?至于体制的藤条又是如何催生出高俅这样的毒瓜,这肯定不是苏东坡的肩头所能承受的。因为,历史都来不及回味和咀嚼,就已经匆匆走过了千年。
千年以来,国人心目中的苏东坡几乎是个完美偶像,但其光鲜表面之下,未必没有阴影。身为公务员,炫耀暧昧,有损官德;出租公权,以情代法;拔擢高俅,推举失察。不过,瑕不掩瑜,坚持“一眚(shěng)难掩大德,枝叶难覆主干”,还原真实,不“为尊者讳”,才是爱护尊者应坚持的科学态度。
编 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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