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他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是富贵太平宰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这个人的故事叙述起来很轻松，因为在风云变幻的历史上，他实在是个太简单的人。

　　他的青年时代类似《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绮罗丛脂粉队中厮混着长大，锦衣玉食，写词作赋，才华横溢，生活浪漫。然而，白玉为堂金作马又如何，终于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他也没逃过这个规律，二十多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从此坎坷流离，尝尽人世艰辛。

　　因偶尔赠诗与人，便被牵连入狱，出狱后钱财散尽，家境更凋落，渐渐地缺衣少食。当年他父亲门生故旧满天下，多半早已发达富贵，他却不肯上门求一点帮助，人家也就乐得不去管他。直到五十多岁，才勉强当了几年无足轻重的小官，于生计也没多大补益。

　　什么值钱家当也没有，都无所谓，只有一堆书，到哪里也不肯丢，老婆气得骂：真是要饭的搬几只破碗，穷折腾。虽说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可是过得如此潦倒，大概也有个性原因。曾经当朝权相蔡京向他索求词作捧场，他写是写了，却没一个字跟蔡京有关。正任翰林学士的苏轼想跟他结识，他说：“现在的当朝政要，有一半都是我家旧识，也没工夫见呢。”

　　他在才人辈出的北宋，不是政治家，不是大文豪，连高官父亲的余荫也没沾到，只是自娱自乐地写些小词。他常常写到几个女子——莲、鸿、萍、云，都是歌伎侍女，身份低微，在他笔下，却无一例外纯洁美丽。哪怕后来世事变迁，失散的失散，弃他而去的一去不回头，他却终没有一句怨言，只有视若姐妹的亲切，和至死不忘的一往情深。视女子如玩物的时代，一个男人，怎么才能够做到这样呢?

　　他有限的几个朋友，又爱又怜地说他是个傻瓜，说他有“四痴”：除了饿死也不求人之外，还有宁当平民，也不肯写朝廷应制的文章；饥寒交迫，仍像孩子般恬然自若；相信一个人就全心全意，人百负之而不恨。

　　这份傻和痴，不合时宜，不通世务，用亦舒小说里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天真得可耻”。名利场上靠一己之力打拼上来的聪慧女子喜宝，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识人情险恶，一派憨厚善良，便从嘴角飘出这么一句来，可未始不是羡慕的。她知道，这可耻天真带来的安详快乐，她是永远无法拥有了。

　　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过来，心肠姑且不论，自然而然多了些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只在于金钥匙丢失了之后。眉梢眼角挂上世故笑意，掌握一切左右逢源的生存之道，让自己活得更有优势。普通人早能够熟练掌握的这些，对于小晏这样的人，是门新的功课。

　　大观园崩毁后的贾宝玉，投身茫茫雪野，出家去了。白先勇《谪仙记》里的明朗贵族少女，沦落异乡，蹈海而亡。小晏呢，在滚滚红尘中，保留了自己的“傻”和“天真”，不管外界如何，心里自有个小小花园，有诗歌有书有酒有永远年轻的美好女子们。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他微笑着叹息说。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在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