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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江西之困,曾国藩炼成官场老油条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4361
张宏杰

  一

  湘军的意外堀起,使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大清王朝又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一时间,朝廷褒奖、绅民欢呼,曾国藩成了滔滔天下的中流砥柱。

  按理说,此时的曾国藩应该能够呼风唤雨、赢得八面逢源了,但实际上他的日子仍不好过。

  咸丰四年四月十四日。湘潭大胜之后仅仅九天,曾国藩在长沙给弟弟们写的信中就沮丧地说:“饷项已空,无从设法,艰难之状,不知所终。人心之坏,又处处使人寒心。吾惟尽一分心作一日事,至于成败,则不能复计较矣。”又说:“余近来因肝气太爆,动与人多所不合,所以办事多不能成。”也就是说,湘军筹饷的困难一如既往。曾国藩仍然经常和他人发生冲突,以致肝气上升,时常处于焦灼、愤懑之中。

  问题的焦点在于,曾国藩没有实权。

  大清王朝各省的实权掌握在省长,也就是总督和巡抚们的手中,他们是全省官僚系统的绝对主人。下级官员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们手中,对他们唯命是从。曾国藩与督抚们虽然同一级别,但在地方官员眼里却被视若无物。因为出山之后,皇帝给曾国藩的只是虚衔,既没有提拔下属的权力,又很难左右地方官的命运。军事离不开民事,招兵、选将,购置武器,“处处与地方官相交涉”,而地方官却往往不予配合。

  曾国藩需要实权,这一点皇帝心里很明白。然而,目光短浅的咸丰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以前只知曾国藩胆子大,敢于撄皇帝之逆麟。这次才知道此人本领大,一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就集兵数万,所向披靡。如果他打败了太平军后反戈朝廷,那岂不是比太平军还难对付?即使他不反戈,但由汉人立下拯救王朝之全功,以后满洲八旗的威信何在?

  皇帝的如意算盘是让曾国藩游击野战,歼灭太平军有生力量,最后仍由盘踞在天京脚下的满族将领收功。因此虽然屡获大胜,湘军与清王朝体制上的矛盾仍然没有理顺,曾国藩的处境仍然十分艰难。这种艰难在江西表现得最为充分。

  二

  鉴于湘军是唯一有战斗力的部队,咸丰皇帝命曾国藩出省作战,支援困境中的江西。

  湘军出省作战实行的是就地筹饷。江西省官僚系统负有供饷之责。其时的江西巡抚陈启迈气度狭隘,寸权必争。在他眼里,曾国藩不过是一个办团练起家的在籍官员,地位等同绅士,要在江西吃自己的军饷,就必须对自己唯命是从。因此,他对曾国藩、罗泽南等外省援军一贯指手划脚,呼来喝去,而所下命令又朝三暮四,令人左右为难。对此,曾国藩在奏折中有过这样的描述:“罗泽南克复广信以后,臣本欲调之折回饶州、都昌,以便与水师会攻湖口。陈启迈则调之防景德镇,又调之保护省城,臣均已曲从之矣。旋又调之西剿义宁,臣方复函允从,而陈启迈忽有调往湖口之信;臣又复函允从,陈启迈忽有仍调往义宁之信。”

  对这样一个毫不知兵的巡抚,曾国藩实在无法敷衍,只好拒不从命。这下惹火了陈启迈,对曾国藩“多方掣肘,动以不肯给饷为词”。曾国藩没办法,只好自己想办法在江西筹饷,这又侵犯了陈启迈的财政权。在他的带领下,江西通省官员与曾国藩针锋相对:曾国藩要对商人抽税,地方官员马上也抽,强分一杯羹,曾国藩要任用一个地方上的绅士,地方官就扣住不放,甚至对接近曾的绅士实施打击报复,盖有曾国藩关防的捐输执照,不被地方官员承认,说曾国藩“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又说他“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等等,极尽侮辱玩弄之能事,大有挤垮曾国藩之势。

  曾国藩在江西数年之间步步荆棘,处处碰壁,“事事被人欺侮。故人得而玩易之也”,连与曾国藩积怨很深的王珍也不无同情地说:“涤帅遭际若是,直令人急煞”,“涤帅所处真是不易”。

  最终,曾国藩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于咸丰五年六月十二日,以陈启迈“劣迹太多,恐怕贻误大局”为由上奏参劾。咸丰阅之大怒,立刻将陈启迈革职查办。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重复了湖南的经历,这次参劾不但没有使其他江西官员束手,反而令他们变本加厉。

  接替陈启迈任江西巡抚的文俊行事一如陈氏,江西官员在他的率领下团结起来处处给曾国藩下绊子、设障碍,甚至连曾国藩的兵勇也被人毒骂痛打,遭受侮辱。曾后来在给朋友的信中回忆这段经历说:“江西数戴,人人以为诟病。”又形容当时的苦况说:“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以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

  当然,使他“积泪涨江”的根本原因,不是江西官员的个人素质,而是咸丰皇帝对他的不信任。在籍之员出山带兵,本是出于对王室的忠心,不想皇帝却对他如此提防,曾国藩的寒心和委屈可想而知。他无时不想挂冠而去,但时势之危与圣人之教又不容许,只好百计隐忍,甘受煎熬,长年寸心如焚。曾国藩在日记中倾诉说:“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闻,浩然不欲复闻世事……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原所以一沈而万世不复者,良有以也。”委屈痛苦,溢于笔端。他甚至这样对好友刘蓉说:“所至龃龉,百不遂志。今计日且死矣,君他日志墓,如不为我一鸣此屈,泉下不瞑目也。”种种不平之鸣,证明这是他一生中精神最痛苦的时期之一。一向对曾国藩多加讥评的王闯运在编写《湘军志》时,也在日记中对曾国藩深表同情:“夜览涤公奏,其在江西时,实惩苦,令人泣下……涤公言:‘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出师表》无此沉痛!”

  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的难堪经历。

  三

  正在痛苦万分之时,曾国藩接到了父亲的讣告。这个噩耗此刻倒成了他摆脱困境的天赐良机。他立刻上疏要求回家守孝,并且不等皇帝的回复,就把军队抛在江西,径直回到了湖南老家。

  皇帝当然不会批准他在家守孝三年,在回复中催他立刻回到军中。曾国藩给皇帝上了一封奏折,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压抑已久的愁苦、愤懑都说了出来,期望皇帝能体谅他的苦衷,授与他职权。

  在奏折中,曾国藩将官场的潜规则说得很清楚。

  他说,带兵打仗,必须依靠地方官员的支持。“至于筹饷之事,如地丁、漕折、劝捐、抽厘,何一不经由州县之手?”但地方官员只认他们权力体系内的运转规则,只听能掌握他们升迁权力者的话。他名义上为部长级官员,而“文武僚属,大率视臣为客,视本管上司为主。宾主既已歧视,呼应断难灵通”。他“身非地方大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可信”,所以“或臣抽厘之处,而州县故为阻挠;或臣营已捅之户,而州县另行逼勒。欲听之,则深虑事势之室碍;欲惩之。则恐与大吏相龃龉”。

  他虽有保举权,但由于所保人员非国家正规军出身,“徒有保举名,永无履任之实”。许多战功卓著的部下“虽保举至二三品,而充哨长者,仍领哨长额饷。充队目者,仍领队目额饷。一日告假,即时开除,终不得照绿营廉俸之例,长远支领”。

  他直言不讳地说:“以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济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住,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如果皇帝不给他督抚之权,他就只能“在籍终制”,即不复出山。

  曾国藩以为他已经把委屈和困难说得够充分了,皇帝没有任何理由不给他这个卖命的走狗以必要的支持。没想到,逞妇人之智的咸丰皇帝却和曾国藩较上了劲儿。此时适值天京内讧之后,太平军内部分裂,势力大衰,看起来已经指日可平,有没有曾国藩好像也没有大碍。于是成丰顺水推舟,批准他在家守制三年,实际上解除了他的兵权。

  这当头一棒差点儿把曾国藩打晕。他万没料到苦战数年竟是这样一个结果。而他的那些宿敌。也就是长沙城中的湖南官员们闻听此讯却个个喜形于色。从传统伦理来说,不论曾国藩是何居心,如此要挟皇帝都有违臣道。以前曾国藩以唯我独忠之态居高临下、睥睨众人,而这次他们可抓住了把柄,跳脚大骂曾国藩假道学、假忠义。蛰居荷叶塘的曾国藩有口难辩,遂“得不寐之疾”,患了“怔悸之症”,卧病在床。他在给郭昆焘的信中亦称:“以兴举太大,号召过多,公事私事不乏未竟之绪,生者死者犹多愧负之言。用是触绪生感不能自克,亦由心血积亏不能养肝,本末均失其宜,遂成怔悸之象。”

  更让曾国藩痛苦的是,建立不世大勋的千载难逢之良机,眼睁睁地从自己眼前溜走了。此际正当太平军由盛转衰,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回了家。本来是他赤手创建湘军。只手撑起了大清半壁江山。他的许多部下都因军功飞黄腾达,如以知府投身于他的胡林翼早当上了湖北巡抚,以千总这样低级军官身份加入湘军的杨载福也已经升为二品提督,而他却仍然是一个在籍侍郎,职位没有任何升迁。在他离开军队的这段日子,湘军攻陷九江,杨载福、李续宾皆赏穿黄马褂,官文,胡林翼皆加太子少保,一时荣耀无比,只有他这个湘军创始人冷冷清清地呆在家里,受人嘲骂。曾国藩虽被目为理学名臣,但功名心一向极炽,荣誉感是他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最主要理由。失去这个永垂史册的千载良机,他怎么能不懊悔莫及?!

  曾国藩心情极度恶劣,原本自诩硬汉的他这回有点儿挺不住了,举动大异常态,整日生闷气,动不动就骂人。他数着江西的一帮文武官员大骂。骂够了就找几个弟弟的茬儿吆喝,一年之中和曾国荃、曾国华、曾国葆都发生过口角。弟弟们走了后,他又开始骂几个弟媳妇,语言粗俗,蛮不讲理,理学家的风度荡然无存。

  被酷热击中的荷叶,夜半仍然如同处于火炉之中。彻夜不眠的曾国藩时而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在室内外踱来踱去。几年来的种种经历不断缠绕在他心头,在给曾国荃的信中,他说自己在家中“回思往事,处处感怀”,“心中纠缠,时忆往事,愧悔憧扰,不能摆脱”,“近日天气炎热,余心绪尤劣,愧悔交集,每中夜起立,有怀吾弟不得相见一为倾吐”。

  在极端痛苦中,他拿起了朋友向他推荐的老庄著作。几千年前的圣人之言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启示,让他恍然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他像闭关的和尚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把自己起兵以来的种种情形在大脑中一遍遍过电影。渐渐地,他静下心来了。

  曾国藩反思到,在官场上一再碰壁,碰得鼻青脸肿,不光是皇帝小心眼,大臣多私心,自己的个性、脾气、气质、风格上的诸多缺陷也是重要原因。回想自己以前为人处世,总是怀着强烈的道德优越感,自以为居心正大,人浊我清,因此高己卑人,锋芒毕露,说话太冲,办事太直,当然容易引起他人的反感。

  翻阅旧日信稿,他发现了当日武昌告急时,他请求骆秉章发兵援救的一封信。写这封信时,他觉得字字有理有据,今天读来,却发现字字如锥如芒。信中称湖南、湖北“唇齿利害之间,不待智者而知也”,不仅没有一点商量的口气,而且还略带嘲讽之意。为了防止骆秉章干预他募练水师,他又在信中早早地表明态度:“其水路筹备一端。则听侍(曾自称)在此兴办,老前辈不必分虑及之。断不可又派员别为措置。”仍是一副合我其谁,比谁都高明的架势。

  怪不得当日骆秉章批评他刚愎自用。说他“行事犹是独行己见,不能择善而从,故进言者安于缄默,引身而退”,说他做事听不进别人意见,所以也就没人愿意给他出主意。当时听了这话他不以为然,今天想来,才发现确实说到了自己的痛处。曾国藩在给弟弟的信中承认说:“余生平在家在外行事,尚不十分悻谬。惟说些利害话,至今悔恨无及。”

  曾国藩回忆起在湖南时朋友们对他的批评:“近日友朋致书规我,多疑我近乎妒功嫉能,忮薄险很者之所为,遂使我愤恨不已……仆之不能推诚与人,盖有岁年。”

  朋友们不能理解他,难道都是因为不明大义。身处局外?他自己就没有任何责任?“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句圣人之言,虽然耳熟能详,他实际上却没有真正做到过。

  他又想起弟弟对自己的批评:“曾记成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甫(三弟曾国华)则日:‘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亲兄弟比别人说话更直接。确实,面对官场同僚,他的确常以圣贤自命,而以小人目人,面色如铁,话语如刀。不光是对同僚,就是对自己的亲兄弟,他也成天一副唯我正确、你们都不争气的神气,处处批评教训,弄得国荃、国华都不愿在北京和他一起生活。

  反复地放电影,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致命弱点:太自傲、太急切、一味蛮干、一味刚强。

  曾国藩终于认识到,行事过于方刚者,表面上似乎是强者,实际上却是弱者。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强者,是表面上看起来柔弱、退让之人。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江河所以为百谷之王者,以其善下”,所谓“大柔非柔,至刚无刚”。中国社会的潜规则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扫荡的。那些他以前所看不起的虚伪,麻木,圆滑,机诈,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需手段。只有必要时合光同尘、圆滑柔软,才能顺利通过一个个困难隘口,只有海纳百川、藏污纳垢,才能调动各方面的力量,达到胜利的彼岸。

  曾国藩把家居的两年称为“大悔大悟”之年,之后。他的思维方式发生了重大转变。后来,他回忆自己的这一变化时说:“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已、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年,与四十岁前迥不相同。”

  四

  人算不如天算。曾国藩本以为平定太平天国之战与自己没有关系了,不想在天京内讧之后,太平天国势力又回光返照,攻破了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咸丰八年,皇帝不得不重新起用曾国藩。大喜过望的曾国藩再不提任何条件,立刻出山。

  曾国藩的朋友们惊讶地发现。曾国藩变了,变得他们几乎不认识了。

  首先,他变得和气、谦虚、周到了。

  以前他做事直来直去,不太讲求虚文俗套,现在则和那些庸官俗吏一样注意礼仪排场。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在官场生存,必须习惯官

  场上虚与委蛇的那一套“官员及绅士交际,则心虽有等差而外之仪文不叮不稍隆,余之所以不获于官场者,此也”。

  启程前,曾国藩首先给各军将领、各地大吏每人致信一封,以非常谦恭的语气,乞惠“指针”。到了长沙之后,他首先拜遍大小衙门,甚至连小小的长沙县衙他也亲自造访。以前对那些无用的官样文章,他不理不睬,现在则每信必复。他对老朋友检讨说,以前“接人应事,恒多怠慢,公牍私书,或未酬答。坐是与时乖舛,动多龃龉”,因此“此次再赴军中,消除事求可、功求成之宿见,虚与委蛇。绝去町畦。无不复之缄咨,无不批之禀牍,小物克勤,酬应少周,精以稍息浮言”。此前他对人总是持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现在他努力包容那些丑陋的官场生存者,设身处地体谅他们的难处,交往时极尽拉拢抚慰之能事,必要时“啖之以厚利”。

  以前曾国藩是斑马群中的野马,个性太过突出,自然引起斑马们的群起攻击。现在他也涂上了斑纹,以便令斑马们误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然而,这番变化太过迅速,甚至引起了好友们的误解。郭嵩焘说:“曾司马再出,颇务委曲周全。龙翰臣方伯寓书少鹤,言司马再至江西,人人惬望,而渠独以为忧。忧其毁方瓦合。而任事之气不如前此之坚也。”胡林翼则说他“渐趋圆熟之风,无复刚方之气”。曾国藩自己也承认:“寸心之沈毅愤发,志在平贼,尚不如前次之坚。至于应酬周到,有信必复,公牍必于本日办毕,则远胜于前次。”

  然而,这套儒道融糅的老练、神鬼莫测的神态在官场上却如鱼得水,“再至江西,人人惬望”,从此他用人、备饷比以前大为顺利。他自己也满意地说:“吾往年在外,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此次改弦易辙,稍觉相安。”

  其次,他对皇帝不再那么直言不讳,而是学会了打太极拳。

  曾氏早年奏折,“戆直激切,不讲究方式方法”,那道《敬陈圣德三端疏》曾惹得皇帝大怒,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练兵之初,曾国藩不光对同僚不假辞色,甚至对皇帝说话也句句如钢似铁。皇帝给他下过多次指示,都被他以不合实际为由直接顶了回去。如咸丰三年十月,武汉被太平军围困,皇帝急命正在练兵的曾国藩去营救。曾国藩却因兵未练熟,装备未齐,拒不听命,说:“禾敢因谕旨严催,稍事拘泥。”当年十一月,太平军又进逼安徽省会,皇帝再次令他出师,他回复说:“不能草草一出。”惹得皇帝大怒,挖苦道:“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日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曾国藩接到批复,仍然拒不听命,与皇帝节节辩论,回答道:“皇上如果贵臣以成效,则臣惶悚无地,与其将来毫无功绩受大言欺君之罪,不如此时据实受畏蓖不前之罪。”把皇帝顶得无话可说,只好让步抚慰他说:“汝之心可质天地,非朕独知。”

  在皇帝拒绝授他督抚之权后,他所上的奏折更为意气用事。皇帝说允许他在家守孝,但一旦军情紧急,仍当即赴军营。曾国藩的复奏却称“自问本非有为之才,所处又非有为之地”,不能再出,且说:“自后不轻具折奏事,前在江西尚有一二经手未完事件,拟即函致江西抚臣耆龄,请其代奏”。大有与皇帝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之势。

  这些奏折,在皇帝头脑中屡屡强化了曾国藩勇于犯上、桀骜不驯,难以驾驭的印象。这也是皇帝对他不信任,不敢给他大权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再次出山之后,他奏事风格大变。皇帝命他再出之旨六月初三奉到,初七他就启程上路了。所上《恭报起程日程折》平实沉稳。无丝毫讨价还价之意,颇得皇帝欢心,说:“汝此次奉命即行,足征关心大局,忠勇可尚。”

  出山之后不久,皇帝命他率部人四川。他不愿奉命,但也不再公开抗旨,而是连上数折,或托词所部正攻打景德镇,无法分身。或者讲可以灭敌于湖南而不必入蜀,或托言江西、安徽当守,多方周旋,刚柔相济,终于摆脱了西上四川、客军虚寄之苦。

  再次,他不再慎于保举,而是同流合污了。

  晚清军队,滥举之风很盛。每有小胜,领兵大员都会拼命保举自己的属下,不管出没出力,上没上战场,都会均沾好处。曾国藩领兵之初,因痛恨此风,从不滥举。咸丰四年他带兵攻下武汉,“仅保三百人”,受奖人数仅占百分之三。相比之下,胡林翼攻占武汉一次即保奏三千多人,受奖人数竟达到百分之二三十。消息传开,不少人认为投曾不如投胡。许多人主动投奔胡林翼门下。

  曾国藩原“以忠诚为天下倡”,以为仅凭忠义相激,就可以令部下出生入死。但阅历既久,才发现真正的抱道之士并不如他想象得那样多。他认识到:“不妄保举,不乱用钱”,则“人心不附”(《曾国薄家书》),只有诱之以“名”,笼之以“利”,才能网罗天下英才。因此复出之后,曾国藩“揣摩风会,一变前志”,大力保举。

  在升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写信给曾国荃说:“周俊大兄昨来家中,以久试不进,欲投营博一功名。渠若果至吉营,望弟即日填功牌送之,兼送以来往途费。如有机可假,或恰逢克复之日,则望保以从九县丞之类,以全余多年旧好。余昔在军营不妄保举,不乱用钱,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为诟病。近日揣摩风会,一变前志,上次有孙、韩、王之托,此次又有周君之托。”

  他要弟弟移花接木,给从未上过战场的周氏送上一顶九品乌纱帽。这表明,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曾国藩已不再是愤世嫉俗的愤怒青年,而己成为善于揣摩风会的油滑官僚。他已把当年痛斥的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看作正常现象,并身体力行了。到后来,他不但自己勇于保举,甚至鼓励部下不要有太多顾虑而放手保举:“鄙人前衔奏补实缺,最足新耳目而鼓士气,不可畏干部诂而预自缩手也。”(《曾文正公全集·书札》)

  在曾国藩十多年的带兵生涯里,湘军各营保举的武职共达十几万人,其中三品以上的不下数万人。而文职官员中,有26人成为督抚一级的大员,50人成为三品以上的大员,至于道、府、州、县的官员更是数不胜数。

  最后,曾国藩治军不再一味从严,而是宽严相济。

  领兵之初,曾国藩对军中用钱看得很紧,不但自己分文不取,也严格禁止部下获得灰色收入。而再出山后,他开始对部下宽之以“名利”。

  他写信教导其弟曾国荃如何驾驭太平军降将李世忠时说;“此辈暴庆险诈,最难驯驭……吾辈待之之法,有应宽者二,有应严者二。应宽者:一则银钱慷慨大方,绝不计较。当充裕时,则数十百万掷如粪土。当穷窘时,则解囊分润,自甘困苦。”

  他以前对战争的抢劫查得很严,而再出山后,对于抢劫所得,他通常“概置不问”,采取宽容态度。湘军攻下南京后,城中财物抢劫一空。竟无一银交与朝廷。曾国荃主张“按民勒缴”,曾国藩不同意,认为这样会“徒损政体而失士心”,主张各得所获,“以怜其贫而奖其功”《曾文正公全集·奏稿》)。

  五

  经过数十年历练,晚年曾国藩已经称得上“老奸巨滑”了。

  他的谋士赵烈文记载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咸丰九年,有一个神秘人物带着数名随从出

  现在桐城,他自称是来自北京访察各地军务的大员。行动故作诡密,说话神神叨叨,有大员对他施以君臣之礼,他也公然接受不辞。人们纷纷以为是亲王贵戚微服私访者,惊疑不已。

  神秘人以黄纸为诏。命一知县送达曾国藩大营。曾国藩览其“诏”,文中有时自称“予”,有时自称“朕”,“文理荒纰,字多讹误”,但字里行间,似乎又透露了一些京城政治内幕。如果放在以前,曾国藩一定会迅速逮捕其人,送达京师治罪,但此时的曾国藩已经洞彻“不生不灭”法的妙处。不想因此兴起大狱,遂将此信放在一边,“置之不问亦不究”。此人见讹诈曾国藩不成,转而“传诏”于湖广总督官文,官文执其人审问,“不得实,亦未深究”,此人“遂不知下落”。

  晚年曾国藩也像其他老滑官僚一样,熟练运用官场之“展”字诀。将许多棘手之事一拖了之。因为粮饷问题,地方财政上出现许多亏空,曾国藩拈用“展”字,来一个“累年相承”,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不了了之。有时他还以此诀授之属下,如他在致万启琛的一封信中说:“累年相承旧债,列入亏空项下,以一‘展字了之,此官场中之秘诀也。”

  当然,最能表现曾国藩“老奸巨猾”的,当数对“李秀成案”的处理。

  李秀成被俘之后,曾国藩首先对他进行攻心,套取所需要的情报。他几次面讯李秀成,虽称“讯”,却态度谦和,言语体贴。和李秀成交谈过程中,也表现出一派真实不欺、推心置腹的神态,对李的才华表示赞赏,对他“误入歧途”则深表惋惜。李秀成为曾国藩的魅力所倾倒,在自述中说曾国藩“有仁爱”、“有德化之心”,对他“恩情厚义”。从李秀成“昨夜深惠厚情”等话语来判断,曾国藩当对李秀成有过暗示,如许诺将为他向朝廷乞恩。这令李秀成抱有幻想,一时意志动摇,从而写下了数万言的自述书。

  然而,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之后,曾国藩却迫不及待地违反朝廷献俘北京的命令,提早在南京杀了李秀成。因为一旦将李献到京城,湘军中一些不可告人的机密也许就会曝光。

  当然,提杀李秀成的过程仍然进行得周到而富于人情味儿。曾国藩特意派自己的高级幕僚李鸿裔面见李秀成,向他通报“国法难逭,不能开脱”,将于当天将他处死。这一行动既表达了对李秀成的尊重,也展示了自己那直言不讳、开诚布公的作风。曾国藩也并未按自己汇报中所说的那样将李千刀万剐,而是斩首了事。事后将李氏之头传至诸军,尸体仍赏给棺材一口,进行葬殓。因此,李秀成临死前对曾国藩仍然毫无怨意,说:“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图报!”

  曾国藩生平以“诚”自命,然而在向朝廷抄录李秀成自述时却多处作伪。经罗尔纲等人考证,曾国藩在李秀成原稿上进行了以下几处关键修改:

  一是关于洪秀全的死因,李秀成手迹本称“天王斯时已病甚重,此人之病,不食药方,任病任好,不好亦不服药也,是以四月甘一日亡”,说明洪秀全是病死的。而曾国藩为了夸大曾国荃的战功,却将这段话改为:“因九帅(曾国荃)之兵,处处地道近城,天王斯时焦虑,日日烦躁,即以五月二十七日服毒而亡。”以证明洪氏直接死于曾国荃的军事压力之下。

  二是李秀成的被俘经过。李秀成是在只身一人逃难的过程中,被两个奸民捉获,解送清营的。如果照此汇报,则李秀成被俘与湘军毫无关系。所以曾国藩在原稿上,用朱笔把“是以被两个奸民”七字勾去,“获拿”两字倒调,改为“遂被曾帅官兵拿获”。到抄送清廷及付印时,又改为“遂被曾帅追兵拿获”。

  三是李秀成冲出天京的时间。李秀成的原话是:“初更之后,舍死领头冲锋,由九帅放倒城墙而出,君臣舍命冲出关来。”而曾国藩用墨笔把“初”字改为“四”字,把“初更”改为“四更”。初更是1 9时至20时之间,天刚黑,就被太平军冲出,曾国荃是要受处分的,而改到四更(第二天1时),就减轻了他的责任。

  四是删改“天朝十误”之第十误。《李秀成自述》中总结了太平天国政治的十大失误,第十误原稿为“误立政无章”。曾国藩将这一条改为:“误不应专保天京,扯动各处兵马。”这样一改,不但夸大了曾国荃攻克天京的首功,又把李鸿章攻陷江苏和左宗棠攻陷浙江之功都解释为太平军把江、浙的军队调回、保卫天京。

  六

  吴方在《传送思想的能量与局限——由曾国藩看历史的来龙去脉》中,曾对曾国藩的复杂性有过精彩的分析:“以‘王霸杂术持身、用人、施政、御军,曾国藩的成功主要在于他把握住了传统政治文化的精髓,有原则也有灵活性,亦即宗经而不舍权变。他有‘两手、‘三手而不是只有‘一手……降及晚清,这种‘两手式的格局(儒学法家化或者儒法合流一表一里),又由曾国藩来实践了一回。说他那理学姿态是假的也罢,情况确实坏到‘不假不成的地步,因此曾国藩又可以说‘真诚的伪饰。这大概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一种尴尬的真相。”

  虽然后世史家揪出了曾国藩这么多“作伪”的证据,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然是对朝廷最忠诚的。除了极少数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旧利益之处外,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对上对下都贯彻了以诚相待、以拙胜巧的原则。在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贯不计自身利害,以身报国,如在处理“天津教案”过程中,他为了国家利益,就不惜负起“卖国”罪名,甘当“替罪羊”,使自己多年的英明毁于一旦。以至李鸿章在当年八月二十一日信中说:“吾师莅津后,章疏皆系老实话。每为人所挟持,此鸿章所不敢出者。”

  曾国藩虽然掌握了官场生存的秘密,但内心操守却依然分明,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从不含糊,所以他在晚清官场,并不特别得心应手。他晚年在给诸弟的家信中说:“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教案物议沸腾,以后大事小事部中皆有意吹求,微言讽刺……以是余心绪忧悒。”

  最能表现曾国藩晚年风骨的是这样一件事。

  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后,醇亲王奕裰托曾国藩的好友朱学勤转来一封信,信中对曾国藩大加恭维,意图结好。醇亲王乃是恭亲王奕诉之亲弟、同治帝之亲叔、慈禧的亲妹夫,与慈禧关系极为亲密。长期以来。他一直欲与奕诉一争高下,所以主动拉拢曾国藩,以增强自己的政治实力。一般人对这样的核心亲贵,主动奉迎唯恐不及,曾国藩却没有给他复信,仅在给朱学勤的信中解释说:“醇邸慎所许可,乃独垂青于鄙人,感惭无已。敝处函牍稀少,未便于醇邸忽改常度。”竣拒之意显然。奕赧不甘罢休,同治九年春又托曾国藩的另一好友黄倬转寄诗文。希望曾国藩应和,但曾国藩仍然没有回信,又一次给了奕裸一个不折不扣的难堪。

  除了对奕淑之才略用心不甚感冒之外,曾国藩如此风骨凛然,主要是从“避内外交通之嫌”这个中国政治大原则出发。历代王朝皆严禁亲王与外藩之间私下交通,因为这是扰乱专制政治秩序的举动。曾国藩基于王朝根本利益。维护了这个政治原则,却深深得罪了醇亲王。所以在

  “天津教案”之后,他及他的派系对曾国藩之攻击不遗余力。

  曾国藩终于在与世界的战斗中变得圆融了。但这种圆融并不是他本性中所有,而是靠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来的,是从质朴方刚中生发来的。这是曾国藩和别人的不同之处,所以他的圆融是以质朴、刚正为基础的。和世俗的油滑机智不可同日而语。历经千折百磨之后,曾国藩的初心并无任何变化,他的志向仍然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与早年不同的是,他不再认为通过雷霆手段,就能迅速达到目的。不过他相信通过浸润之功,日将月就。还是会实现这个理想的。他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也就是说。整个社会风气,由一两个有权,有位、有德之人提倡,就可以由上而下,由此及彼,带动天下人皆向义向善。

  他的计划是从自己做起,浸润周围,培养出一批正人君子,占据要津,通过这些人逐渐影响整个社会风气,实现社会的良性发展。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上说:“默察天下大局,万难挽回,待与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因此,曾国藩在做官的同时,还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育人,对自己的属下、亲信进行道德、学问方面的培养,用心之深,用力之勤,中国历史上无人可比。

  清史学家萧一山说曾国藩:“视军事政治为转移风气之手段,而军事政治并非其事业之目的也。所谓‘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即欲获致贤养民之功,以尽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贵之义,国藩真正目的在此。”这句话,正揭出了曾国藩的深心。

  七

  曾国藩晚年的秘书赵烈文说过一句话:“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意思是说,曾国藩虽然以平定洪杨永载史册。然而他的一生,与“贼”作战所花费精力不过十分之三四,而与世俗作战所花费的精力却是十分之五六。

  这话说得沉痛而又深刻。这是任何一个想在中国做事的人不得不付出的惨烈代价。

  许多方正之士被中国社会的“特色”磨得一事无成,曾国藩却没有被挫折打垮,他在一次次冲突中斩关夺隘,终于伸缩如意,本领大长。

  曾国藩回顾平生几次大堑,认为挫折是他最大的助力。他说:“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炼后得来。”

  总结生平,曾国藩多次说挫折是他长进的动力,因此鼓励弟弟在挫折之际咬紧牙关,不屈不挠,化被动为主动,以扩展心胸、增长本领:“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励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茶然自馁也”,“当此百端拂逆之时,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己”,“凡事皆有极困板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因此,梁启超评价他说:“在当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烁今而英与京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编辑/蔡元元

  读史札记

  初入职场,谁无点儿“欲上青天揽明月”、“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迈与雄壮。但现实终究照不进理想中去,于是,你事事不入眼的耿直、磨刀霍霍大展拳脚的抱负,只能遭遇早已是定局的铜墙铁壁。若以一己之力对抗千鼎之钧,结果只能如“愤青”曾国藩,陷入江西困局,生活变成了“鸡肋”,甚至是一地鸡毛。

  的确;滇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但一个智慧的勇士却更应该懂得明哲保身,应该能屈能伸、可进可退,不去做无谓的牺牲。或许多点回环往复、少点愤激苛责、突破小圈子、置身大环境,才能赢得进身之阶,才有掌握话语权的基础。反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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