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溪

　　有人曾说，爱情的最高境界不是“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也不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两情若是久长时，便不在朝朝暮暮。这种境界，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好在这种豁达，也不是人人向往，那无绝尽的思念与眷恋如若在一时间统统袭来，是叫人无处躲藏的。

　　所以，我怜悯写下这种无可奈何的词人，更怜悯洒脱背后数着新愁旧恨的女人们。

　　而朝华恰好是这当中的一个。

　　见到秦少游的那一年，朝华13岁。娉娉袅袅的豆蔻年华却总与贫苦为伴，直至遇见这个才华横溢的词人。许多年后，朝华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看秦少游的第一眼，这个年近不惑的才子并非人称的那般倜傥不羁，第一眼她就看到了他温暖的笑容。只是那时，她对他还是敬畏的，因为她记起了世人对他的评价：不与“三苏”同时，定当横行一世。在这个倚马千言的才子面前，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卑微。

　　幸而她还是聪明伶俐的，以后的日子里，她虽依然尽职尽责地当着地位低微的侍女，但她不再看低自己。整理书卷、抄写诗文，她的从容仿佛与生俱来。她甚而还可以读着他的新词，和他争辩几句。那时的秦少游总是微笑着看着这个小女孩，一言不发，他心底已在暗暗惊异，为何总也记不得初次见到她的模样。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婷婷的身姿与曾经是相去太远了。

　　那一天，他在写字，她匆匆奔向他，泪流满面。于是他知道了，19岁的年纪，确实到了待嫁之时。他还是微笑着，打发走提亲的邻里，然后牵着她的手走回书桌前，她看到了两句诗：“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她笑了，原来，他从未忽略过她的真心。

　　“天风吹月入栏干，鸟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她终于满足了，这竟是他单独为她所作。那一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笑靥如花。虽然侍妾的地位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她已满足，还有什么事能比陪伴他生生世世更让她心动的呢?

　　以后的日子，是她希企的宁静，她依然为他研墨，读他的词。他的词她都爱不释手，唯独不喜欢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不明白，天各一方的爱情怎么会叫豁达。

　　那几日，他眉头深锁。她不懂什么党派之争、宦海艰难，她只觉得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们分开。

　　只是，她错了。

　　秦少游并不是一个决绝的人，虽然年少时的跌宕风月、醉酒青楼总让人感叹他留情容易守情难。但是这一次，他绝对是无可奈何的，他不能让花样年华的她陪他去遭遇即将到来的颠沛流离。

　　于是他狠心地令她改嫁，提亲的邻里再一次登门。如曾经那样，她哭着跑向他。她知道，他决绝的背后是对她无尽的爱。可是，他的好意她怎能心领?

　　只可惜，最终她还是走了。他请岳丈将她强行领回。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舟边作别，他念着为她写的诗，告诉她：百岁终当一别离。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记起了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甚而有些恨他，不能厮守的爱情，谈什么久长。

　　于是她用尽了一切她能想到的办法，20天后。她竟又回到他的身边。他的眼神虽然依旧决绝，但是她已经无限满足。她告诉他，就算是颠沛流离、水深火热，她也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他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事是她永远也不能明白的，她不明白那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是足以令人万劫不复的。他知道他将要流放的蛮荒之地，那会是她无法想象的艰难与困顿。

　　绍圣元年(1094年)，秦少游外放杭州，就任途中又坐罪遭贬，渺茫的前途令他心灰意冷。那天出钱塘至淮河，他与她坐在舟上，他平静地告诉她，既然仕途无望，他便要去修道。

　　她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得道之人，必不能有人世的羁绊。

　　他还是要她走。

　　竟又是一次舟边作别，他还是念着为她写的诗。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她觉得这似乎就是永别了。她没有哭，她终于知道，人到了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再有眼泪的了。

　　果然，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她的记忆里消失过片刻。她知道，他从处州(今浙江丽水)又被贬到了更为荒凉的郴州(今湖南郴州)。她也曾试图努力忘掉他，可是愈想忘却，他的面容竟愈加清晰。那时，她才知道了那句诗，原来刻骨铭心的眷恋，是不论千山万水、天涯海角的。没有朝朝暮暮，她依然守候着那份长久，一直等下去。

　　只是，她等来的却是绝望。

　　元符三年(1100年)，秦少游病死藤州(今广西藤县)。他的灵柩几经辗转，归葬于江南太湖畔的惠山。那时，人们都诧异他为何不是魂归故里。只有朝华知道，那里是他们曾流连忘返的地方。她也知道，他至死不曾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忘却。

　　同年，朝华在玉皇山慈云庵削发为尼，她的皈依佛门不是无奈，只是因为世上再无她的眷恋。圆寂时，朝华大声呼喊着少游的名字，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诗稿。

　　原来，两情若是久长时，真的可以不必深杯酒满、小圃花开，可以不必朝朝暮暮、缠绵悱恻。有人用一生一世来践行爱的箴言，这才叫作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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