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现象叫“马太效应”,即让富有的更富有,贫穷的更贫穷,赢家步步通吃,攒雪球一样聚敛他的权利,边缘人物却无法守住手中不多的拥有,只能眼看着它们像细沙一般从指缝间逐渐漏尽。
同是荣国府的后代,贾母的孙子、孙女辈,宝玉和迎春身上就体现了这样的两极。
宝玉自不必说,贾、王两家联姻的结果,贾府靠山元春的同胞弟弟,“含着银勺子来到世上”只是个比喻,人家却真是含着宝玉出世的。如此显赫的背景,想不得宠都难,而得宠的孩子则比较自信开朗,生命里光明的东西多,阴暗的东西少,虽然也可能会无法无天,但贾政的棍棒震慑着,王夫人的苦口婆心压制着,加上到底读了几本书,所以他的放肆都在礼数之内,如此一来,成就了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富贵佳公子。可以想象,若不是贾家整体败落,贾宝玉的人生自然是良性循环,越走越宽畅。
迎春正好相反,她是贾赦的女儿,贾赦于儿女分上寻常,迎春不大可能得到父爱;母亲是一个妾,而且又早死,迎春在母爱上也不可能有很多的获得。更奇怪的是,迎春从小跟着叔叔、婶娘生活,贾母喜欢将孙女带在自己身边,却也没见她对迎春有多少怜惜。
可以说,迎春是在“三不管”的状态下长大的,这种生存状况使她自卑怯懦,习惯了收缩自己,纵然有些天分也被压抑,因此缺乏性格魅力。
迎春第一次出场,是和探春、惜春一起出现在黛玉的眼中,书中这样形容迎春:“肌肤微丰,和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倒也是个美女,起码皮肤很好,可是但凡富贵之家的小姐,风吹不着太阳晒不着的,又有蔷薇硝、茉莉粉之类的搽着,皮肤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西人所著《格调》里也说:“上层社会的相貌平均值高于底层,单是相貌尚可不说明什么。”
探春的描写便极显性格魅力,前几句虽同样像旧小说里描写人物的套话:“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但明显比迎春要出众,更何况“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除去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算,这两位小姐的对比高下自见、胜负可分。
迎春不但没有张扬的精神面貌,才能也平平。第二十二回一家子兄弟妇妹做灯谜,唯独迎春与贾环做得不像,连元春都猜不出来。文中只说贾环做得不伦不类,惹得众人笑话,想来迎春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给她留了面子罢了。
因为不曾被爱过,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于是愈加没人疼爱,迎春的人气日益下降。
没有人体谅她的孤单无助,贾赦根本懒得管,邢夫人只恨迎春不像探春那么争气,不给长房挣面子。还有贾母,一则因她不喜欢贾赦,估计也连累到了迎春,二来这位老祖宗子孙那么多,个个都要来争取她的疼爱,久而久之,漂亮体面的、聪明活泼的分到的就多一些,她自然不会给迎春多一些怜惜。
北静王妃来拜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偏心之明显连邢夫人都看不过去,当然也因为大房失了体面,她攒了一肚子闷气。书中说迎春倒是无所谓,她真的无所谓吗?只不过她有所谓又能如何?
长辈如此且罢了,大观园里最是多情的那一伙人,对于迎春亦是同样粗疏。宝钗一向以温厚著称,凡事都想得周到,对于迎春却懒得敷衍。第三十七回,众人成立诗社起雅号,黛玉、宝钗乃至探春的号都有那么多说头,轮到迎春时,她自谦不会作诗,宝钗便说:“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叫她藕榭就完了。”宝钗以这般轻浮的口气打发了她们二位,足见她们在她眼里都不大有分量,惜春年龄较小也罢了,但对于迎春这位二姐姐怎么能如此不恭敬?
第四十九回,只因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冲冲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张口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这会儿他并不知道宝琴她们就一定会作诗,诗社云云不过是享受风花雪月的形式罢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可以看出这个姐姐在他心中的真实分量。
总而言之,凡落到迎春头上的都是最坏的,她的奶妈最刁恶,不但是聚众赌博的大头家,还拿了她的累金风去做赌本;她的丫鬟最平庸,无论是司棋还是绣橘都缺乏光彩,和探春的侍书根本没法比,后者虽然没出现几次,但单看她讽刺王善保家的一节就何其大快人心,绣橘和奶妈、媳妇们的对嘴就没有这等清楚爽利。
居住在紫菱洲里的迎春,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岁月,永远是凉淡单薄的,一阵又一阵寒意透进来,四下透风,漂泊无依。她蜷了又蜷,恨不能蜷到自己的身体里,仍感不到一点温暖,既然这样,就将寒冷视为正常吧,她不做风花雪月的文章,只读《太上感应录》,将现实不幸推到哲学的高度上,仿佛这样就能解决掉一般。
然而,命运总不放过迎春,即便她躲到一隅,厄运也会找上门来。贾赦使了孙绍祖家5000两银子不想还,便想了一个变通的法子,把女儿许配给孙家。
没有精挑细选,没有认真打量,“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迎春就这么仓促地嫁掉了,仓促到连一个生日都写得花团锦簇的《红楼梦》,也没怎么描述这位千金小姐出嫁的排场。她所有的亲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火坑里跳,却都保持着理性的缄默,贾政好歹还劝说过贾赦几次,贾赦不听倒也罢了,最冷淡的要数贾母,这个唯一能够挽回迎春命运的人,明明并不满意这位孙女婿,却说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又言她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于是,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是这么不多事的人吗?贾政教训宝玉,也是亲父教导儿子,她怎么就心肝儿肉地哭天喊地,不惜要与贾政决裂?她是对这个孙女无所谓,生也罢死也好,只要不要她负责就成。
迎春的人生继续降落,不过比以前加快了速度,先是被丈夫凌辱打骂,最后是“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对于她的死,我没有一丝惊讶,她的一生都在下降,在不幸的漩涡里挪移躲闪,如今终于落到了最低点,这一页可以就此掀过去了。
鲁迅先生说:“鞭扑底下的囚徒,决不会用一篇妃红俪白的骈体文来倾诉痛苦。”高吟“饥来驱我去”的陶渊明,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同样,真正置身于“风霜刀剑严相逼”之苦境的迎春反倒从未尝试用诗歌来直抒胸臆,相对她真实的苦痛,诗歌是个可笑的东西。她一生都在尝试的是麻木自己,让自己能够忘记,可惜命运逼得太紧,她无法再做任何努力。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是宝玉表达对于这位二姐姐不台的诗。诗中罗列景致散乱无稽,后面的一声感叹也不恳切,很有些为写诗而写诗的意思。钱钟书说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宝玉也不能免俗地为晴雯写过夸张的祭文。生离虽不如死别,但作诗趁手,也大体堪用,宝玉怎么合得不为迎春写一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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