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约瑟夫一样生活”,在经过南京市中心时,我被眼前的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吓住了,这是一幢名叫“约瑟夫公寓”的地产项目,除去它是一个英文名字,我不知道约瑟夫是谁又代表什么,广告上的画面提醒我,那是一种像欧洲电影里一样的生活,在一个降着小雨的下午,我在唐山碰到了“贝弗利山庄”,广告板上,那个珠光宝气的女士正在喝一杯咖啡,我北京家的对面是“哈佛馆”,在每天上班路上,我接连不断地看到“澳洲女人”别墅、格林小镇,或是东方银座……
我不断在那种昂贵、色彩鲜艳的广告牌上,看到18世纪、19世纪、20世纪的西洋面孔,他们带着假发、拄着手杖,或牵着一匹马,挥动高尔夫球杆。我甚至发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洗浴中心名叫“塞纳河”,心中暗想海明威此刻是否正泡在其中。似乎中国每一座城市都出现了“曼哈顿”,一位成都的朋友告诉我,一幢“格林威治”公寓树立在他家的对面,而一个新社区干脆起名叫“摩卡·筑”,只因为摩卡的咖啡香变成了新兴中产阶级的标志之一。
我还看到了数不清的这样的形象,标榜是正宗东方特色的太湖珍珠佩带在一个金发碧眼姑娘的脖子上,一个百分之百的温州产的西装,一定要套在一个头发卷曲、高鼻梁、蓝眼睛小伙子身上,品牌的名字则是某个英文单词蹩脚的中文翻译……北京、上海、广州的商业中心区,那些穿戴时髦、自认为是精英的男男女女们,相互叫着“Stephen”、“Kelly”、“Jerry”,以至于我在一家公司工作四年,仍不知道对面那个女孩子的中文名字,因为人人都只知道她叫Dorothy。这一切就像是钱锺书的《围城》中那位Jimmy Zhang的翻版。
在短暂的新闻生涯里,我不断地听到那些雄心勃勃的记者与编辑说,我们要做“中国的《新闻周刊》”、“中国的《纽约时报》”,那些时尚杂志永远在谈论的是“纽约流行什么”、“米兰流行什么”;在谈到一位中国名人时,我们会说,她是“中国的奥普拉”、“中国的唐纳德·特朗普”、“中国的杰克·韦尔奇”。甚至一些最富盛名的机构,都难逃此厄运,一位北大学生会说自己的学校就像是“中国的哈佛”,清华则变成“中国的MIT(麻省理工学院)”……
这是每个中国人都习以为常的景观。我们的国家一方面看起来信心十足,她兴建了世界上最大的水坝,修建了一条非凡的铁路通往西藏,将航天员(宇航员)送上了太空,向全球供应衣服、鞋帽、电视机,她的人民成群结队地到巴黎、纽约等地大肆购物;另一方面她却似乎永远缺乏信心,她的坐标系是别人提供的,她需要别人的赞扬、别人的肯定,在北京电视台播放的一则迎接奥运会的电视广告上,不断出现的是美国的、欧洲的、非洲的、大洋洲的面孔,似乎只有让他们微笑了,北京才是值得赞扬的城市。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的国家就像是一个突然被推入现代世界的迟到者,她步伐慌乱,她把中山装换成了西装,用Michael Wang取代了王有才,从胡同弄堂搬进了“东方曼哈顿”……她总是想模仿别人,却从不相信自己的生活。
但她自己的生活又是什么?那些一心要恢复传统文化、试图复苏古老典籍的人显然是错了,对于如今的中国人来说,《大学》与《论语》的确并不一定比莎士比亚的名言更亲切。文化传统从来就不是僵死的,它不断变化,接纳新元素。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中国一直是一个被动的消费者,她消费外来的技术、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甚至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都是来自于19世纪的德国与20世纪初的俄国……
但是,一个多世纪的模仿与消费之后,我们必须试图重新建立某种自信心。这种自信心既不是对那种早已不复存在的传统的推崇,也不是对现在自身状况的自满,而是确信一个社会在面临转变时,这种充斥着痛苦与喜悦的生活自身是具有意义的,在其中挣扎与不屈的真实面孔是富有魅力的。我们住的那幢现代风格的公寓可以仍然是关东店一号,而不必叫“新城国际”;我们的新闻记者可以报道中国的真实生活,而不必要等美国《国家地理》和《Discovery channel》告诉我们,中国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要坦诚地承认,我们在精神世界上的匮乏,在心理上的慌乱,只有通过诚实地面对,才有可能寻找到方向。即使我们用了那么多别人的名词与概念来武装自己,或者逃避其中,我们也不可能变成别人。就算我们穿着那个欧洲小伙子所穿的西装,住进了“格林威治”,每天都喝“摩卡”,你也千万别忘记你仍是你自己,你仍有你自己的悲伤、孤独与喜悦,在这些真实的悲伤、孤独与喜悦到来时,那些从别人手中借用的标签显得多么荒唐。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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