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档案]
生于约公元700年,卒于公元765年。字达夫,渤海蓨(今河北省景县)人。唐代著名边塞诗人,笔力雄健,诗歌气势奔放,洋溢着盛唐时期所特有的奋发进取、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少孤贫,爱交游,有游侠之
风。曾任封丘尉、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僚。安史乱后,历任淮南、西川节度使等职,后官至左散骑常侍。封渤海县侯,世称“高渤海”。
年轻时的高适是“愤怒”的。
尽管高适很愤怒,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高适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在他出生之后,有两个伟大人物也跟着来到人间,这两个伟大人物就是李白和王维。另一个伟大人物杜甫约在十余年后也赶来奔赴这场前世的约会。
但是,对于高适本人来说,他却丝毫也没有感受到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因为在他出生时,他的家族已经走向了衰落。高适的祖辈做过大官,只是到他父亲这一代,高家已经显出败落之相。高适的父亲只是勉强做了一段韶州(今广东韶关)长史,家庭已经落魄到了要靠躬耕田垄才能过活的地步。
虽然家境败落了,但高适却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儿。他好逸恶劳,对耕田种地之类的事情极其厌恶。他爱做白日梦,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年轻贫寒而又盼望富贵,高适在弱冠之年带着自己美丽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无限期待,来到了京城长安,他想通过关系弄个一官半职,从此告别农村,成为公家人。他心高气傲,认为理想的官位一定会手到擒来,因此,他自负地写道:“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他要通过做官来改变自己一文不名的生活。
谁知,他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到了京城,高适才发现自己是典型的弱势群体,不要说“屈指取公卿”,就连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他都没办法见到。在京城晃荡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高适依然一无所获。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高适很快就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于是开始走另一条道路。他北上蓟门,漫游燕赵,想在边塞建立一番功业。当时燕山一带的游牧民族经常进犯唐朝边境,高适主动前往参加战斗,他把求取功名的希望寄托在疆场之上。尽管他很卖力,但战斗结束时,他的愿望再一次化为泡影。
此后,高适就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业游民,长期在中原地带的梁、宋间浪游,虽说称不上是衣不蔽体,但食不果腹却是常事。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高适曾不止一次地做乞丐,四处作揖求人,只为一餐一饭。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与李白、杜甫成了好朋友。三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整天聚在一起,饮酒游猎,怀古赋诗,同食同宿。
岁月就这样一晃而过。尽管心有不甘,但身在底层的高适依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长期的下层生活经历,让他对人生有了全新的理解,并且逐渐被环境塑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愤青”。他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有情绪,写下了大量抨击时弊的诗歌——哀民生之艰难,叹权贵之淫逸,感慨自己之怀才不遇,痛骂政要之有眼无珠……
唐朝和现在一样,整个读者层对自吹自擂而又喜欢抨击他人的作品有着特殊的偏爱。显然,高适这些充满牢骚的作品极能迎合读者的口味,因而很快就吸引住了读者的眼球,也让高适在唐朝诗坛上有了固定的市场。高适的很多诗篇被广为传诵,史书记载,“每一篇已,好事者辄传布”,高适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
名气有时候可以当饭吃,高适很快就感觉到了做名人的好处。
天宝八年(公元749年),年约半百的高适经由睢阳(今河南商丘)太守张九皋的举荐,中“有道科”,不久之后,他就被朝廷委任为封丘(今河南封丘)县尉。
做官可是高适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朝廷给他的官职很小——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县尉。县尉是县令的佐官,主要负责当地的治安捕盗之事,其职能略近似于今天的公安局长。但是,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唐代的县尉和今天的公安局长又没有任何可比性。那时候流动人口少,赌博嫖娼又都合法,县尉要管的无非是一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可以捞取灰色收入的机会并不太多。高适的目标是公卿啊,而朝廷给他的却是县尉,公卿和县尉之间的区别有如云泥,我们可以想象出来高适是多么失望。尽管失望,高适还是捏着鼻子上任了。官职虽小,也算跻身于官僚行列了,有官做总比乞讨强吧。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高适,他错了。当他进入到自己并不熟悉的体制内时,体制的强大力量就开始发挥作用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既然身在体制之内,就不能继续享受体制外的自由。体制之外,高适是个有诗才的乞丐;体制之内,高适是个无地位的官僚。高适显然没有适应自己身份的这一转变,因此,种种在别人眼里可以忍受的事情,在高适这里就会感觉特别受不了。譬如再平常不过的迎来送往,譬如再正常不过的社交应酬,每遇到一次类似的活动,对于高适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折磨。于是,高适的“老愤青”底色显露无遗。
他实在无法忍受迎来送往的日子,他觉得这不是他要过的日子,做了将近三年的县尉之后,高适挂冠而去。
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通过这首诗,高适的“老愤青”形象跃然纸上。
该诗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被广泛传诵,其中的“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更是被大肆引用,并为高适赢得了“多胸臆语,兼有气骨”的评价。其实“鞭挞黎庶”是不是真的让高适感到“令人悲”,我们不得而知,但“拜迎官长”令高适感到“心欲碎”,却一定是真实的。“鞭挞黎庶”受害的是普通民众,因此让高适悲伤,而“拜迎官长”受伤的却是高适的自尊,因此让高适“心欲碎”。
但是,这却是高适最后一次作为“愤青”在表演。
高适也在暗暗总结自己为什么过得那么委屈、活得那么失败的原因,痛定思痛,他终于得出了结论——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衡都源于自己的职位太低,正是因为自己的级别太低,才会出现“拜迎官长”之类令人尴尬的场面。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尴尬,天宝十三年,约54岁的高适毅然西行,投奔当时名气如日中天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他要探求另外一种可能,一种无须从最底层做起就可以成功的可能。
选择哥舒翰,高适显然经过了认真思考。
当时哥舒翰任河西节度使,深得唐玄宗的信任。哥舒翰是“突厥族突骑施”哥舒部人,世居安西(今甘肃西北部、新疆南部一带),他的父亲是哥舒部的首领,曾做过唐代安西大都护府的副大都护。哥舒翰讲侠义,好纵酒。他40岁那年,他的父亲在长安去世了,他亲自到长安守孝三年。他的孝行深受长安各界的好评,并因此引起了朝廷的注意。等哥
舒翰为父亲三年守丧结束之后,他就被任命为长安县尉。和高适一样,哥舒翰对县尉这个职位很不感冒,他和高适一样,选择了辞职。
辞职之后,哥舒翰跑到凉州(今甘肃武威),在河西节度使的帐下当了一名军官。他仗义疏财,很快就赢得了下级军官和士卒们的敬重,不久就担任了大斗军副使。大斗军驻防在大斗拔谷(今甘肃民乐扁都口),那里是河西走廊通往青海的捷径。因防守有功,哥舒翰被晋升为左卫郎将。从此,哥舒翰走上了康庄大道,不久就担任了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后被唐玄宗任命为专管少数民族事务的鸿胪卿,并代行陇右节度使的职权。因和吐蕃作战有功,唐玄宗拜哥舒翰为特进(文散官第二阶,相当于正二品)、摄御史大夫。天宝十一年,加开府仪同三司:唐时为文散官第一阶,相当于正一品。开府仪同三司,即可以按照宰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的成例开府设官)。天宝十二年,玄宗皇帝封哥舒翰为凉国公,食实封二百户,并正式任命其为河西节度使,不久又晋封其为西平郡王。天宝十三年,拜哥舒翰为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哥舒翰在西部边陲享有崇高威望。
此时的哥舒翰是海内瞩目的焦点,他和安禄山一起被视为政坛双星。也就是在此时,高适来到了哥舒翰身边。高适坚信,和自己有着大致相同经历的哥舒翰不会让他失望的。
果然,同样做过县尉并且同样因胸怀大志而辞职的高适很快就赢得了哥舒翰的器重,不久,高适就被哥舒翰任命为左骁卫兵曹参军,掌书记。这个位置是哥舒翰留给重要幕僚的。
后来,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反唐,哥舒翰被唐玄宗任命为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帅,要他统领20万大军出征御敌,去前线镇守潼关。玄宗皇帝亲自在勤政楼犒劳他,并且命满朝文武百官到郊外为他饯行。高适也因是哥舒翰的幕僚而被唐玄宗高看一眼,在危难关头,被突击提拔为拾遗,后转监察御史,辅佐太子先锋兵马元帅哥舒翰镇守潼关。
由于奸相杨国忠等群小弄权,战机屡屡被误,哥舒翰战败被俘,潼关失守,长安被破,玄宗出逃四川。
机会悄悄来到了高适身边。
自己的直接上司已经落入敌军,自己显然可以直接面对皇上了,也不用再担心上司批评自己越级汇报工作。高适抓住时机,抄小路昼夜兼程追赶逃难的唐玄宗,并在河池当面向唐玄宗痛陈了潼关失守的经过和原因。唐玄宗闻之动容,唏嘘不已,格外开恩,再次突击提拔高适为侍御史,随即又升其为谏议大夫。官方对高适的评价是:“侍御史高适,立节贞峻,植躬高朗,感激怀经济之略,纷纶赡文雅之才。长策远图,可云大体;谠言义色,实谓忠臣。宜回纠逖之任,俾超讽谕之职,可诔议大夫,赐绯鱼袋。”
高适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在谏议大夫这个位置上,高适做了一件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事情。在安史之乱的紧要关头,为了自己特殊的政治目的,唐玄宗决定分兵,让自己的几个儿子各自领兵占据一方,以防其中任何一个人独自坐大。在这个节骨眼上,高适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为这样做虽然可以奏一时之效,但却会为将来留下隐患。
太子李亨被唐玄宗留下来坚持抵抗安禄山,谁知李亨却趁机称帝,单方面宣布唐玄宗为太上皇。第二年,唐玄宗的另一个儿子永王李磷起兵于江东,欲割据扬州。唐玄宗当初分兵的后遗症终于发作。后遗症的发作,突显了高适当初劝谏不可分兵的正确——至少在唐肃宗李亨看来,当初高适反对分兵是正确的。于是,高适进人了刚刚登上皇位的唐肃宗的视野。唐肃宗亲自召见高适,询问高适对于时局的看法。高适高瞻远瞩,痛骂欲割据江东的永王李磷置国家民族大义于不顾,利欲熏心,火中取栗,必将玩火自焚。高适的回答让唐肃宗眉开眼笑,高适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皇上“以适兼御史大夫、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
与此同时,李白正在李磷的幕府中高谈阔论,吹嘘自己就是前朝的谢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从前一起浪游的两个兄弟,最终变成了冤家对头。
李磷是典型的银样蜡枪头,在唐肃宗凌厉的攻势之下,李磷的势力迅速土崩瓦解。在平定永王的战斗中,高适“联兵誓师,共同讨伐”,表现神勇,终因平定永王有功而官运亨通,而从前的好兄弟李白却因“从逆”而锒铛入狱。
关键时刻,李白想起了高适,托人向高适求情。看着成为政治犯的朋友,高适转过头去,不置一言,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是唯一可以帮得上李白的人。连高适都不肯出头帮忙,李白真的成了“世人皆欲杀”,最终李白被“长流夜郎”。
之后,“政治正确”的高适成了新贵。唐上元二年(761年),蜀地发生战乱,高适出任蜀、彭二州刺史,后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后来,高适被召回京城,任刑部侍郎、左散骑常侍,并被封为渤海侯。
早年的“愤青”早已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副官场老滑头的臭皮囊了。
[点评]
经过50多年的困顿之后,高适早年的雄心壮志终于成为了现实。早年宁可乞讨也“不事产业”的高适终于成为了朝廷的重要官员。但是,高适自己清楚,所有这些,都和他自己一次自觉不自觉的站队有关。不论出于什么动机,他力谏唐玄宗反对分兵的立场,无意间迎合了后来成为皇帝的李亨的需要。正是这一立场,让他有机会被唐肃宗李亨视为心腹,并予以重用,以至于达到了《旧唐书》所说的程度:“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高适格外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飞黄腾达,因此他对落难的李白不加理睬也就不足为奇了。这几乎是一个定律,文人一旦富贵,便无悲悯之心。洗净“愤青”的油彩,露出来的却是老滑头的底色,呜呼哀哉!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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