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胖乎乎的班宇萌得简直令我措手不及。
我问新接手的几个学生都是不是作协会员,别人立刻清楚地回答是或不是,只有班宇懵懵懂懂地说,老师,我不知道。我问你加入过吗?班宇说,老师我不懂这个。我只好问,有人推荐你填过什么表吗?班宇说好像……没有。我说好吧,那我问问作协。一问,果然不是。
清华大学青年作家工作坊邀请班宇参加活动,换别人会立刻乐颠颠地应下来,班宇则不然,竟怯怯地来问我,要不要去?我說去吧,好事。班宇迟疑着,说这类活动没参与过……不太清楚……我说文学需要交流、碰撞,有交流就会有收获,有碰撞才会溅出火花。班宇这才说,好的,我听老师的。想想又说,老师说得对,我平日里其实很缺少这种交流,都只是自己瞎看瞎想。然后又问,老师,到那我该怎么准备发言?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赶紧说,真诚地表达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装,人的质量不是装出来的。咱们要承认自己是有局限的,是需要学习的,这样心里一放松,表达就自然了流畅了。班宇嗯嗯地应着,表情果然放松了许多。
班宇的小说《逍遥游》要配个评论,他说,老师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愁,因为评论只在微信上推介且稿酬很少,这种无名无利的事找谁都是难为人家。无奈,我只好自己披挂上阵,冒充评论家写了一篇评论《倾听呜咽》。事后,班宇要请我吃饭以示答谢,我说好。他上心得很,左挑右选定了个地方,我便约了刁斗一起来吃饭。没想到席间刁斗竟悄悄地把账结了。我很不好意思,眼巴巴地看着班宇,希望他能表达一下。结果班宇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好吧,我只好替他去说。分手后,我坐刁斗的车离开时,对刁斗解释说,这顿饭是班宇要请。刁斗说哦。我说看你把账结了他有点蒙,说不出话了。刁斗说,哦。我说班宇有点萌。刁斗说挺好。我说我挺喜欢他这个萌劲儿的。刁斗说是,这个样子真挺好。我俩忽然笑起来,笑着说可能只有我俩这样不讲究的人才会喜欢班宇这样行事的人。
但只要进入文学思维,班宇就灵得很,灵得也会令我措手不及。
我不是一个像样的老师。当初我之所以答应当导师接纳学生,其实是很有些私心杂念的。我感觉到身边日渐形成的年龄壁垒给自己带来的局限,我想通过接触年轻人,通过他们的思维和行为,获得具有活力的新鲜的冲击,以打破年龄壁垒对我的制囿。所以,我一开始就把自己的私心如实地说给了学生,直言告诉他们,我想从你们身上获得有益的东西,你们得帮助我。
我只给学生布置过一次作业,让他们读奥康纳的《小说的本质和目的》。其实我对他们的阅读没有太高的期待,只希望这类纯粹的文学思维能够拓宽他们的视野,进入他们的文学想象和文学观念,进而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提升他们的写作。所以我只要求大家耐心看,多看几遍。然后,每人把其中对自己最有启发的,最对自己心思的观点、文字摘录出来,发在群里。令我没想到的是,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班宇就发来了他的阅读体会。
班宇在这篇体会中,把奥康纳与格雷厄姆,格林进行了对比。他认为,同为天主教的信奉者,他们两者在作品中体现的宗教态度几乎是天壤之别。格林是痛苦的教徒,他终生不断质疑自己的信仰,比如《问题的核心》中的主要人物斯考比的最终自杀,简直就是在替格林而死。而奥康纳则不然,她的作品仿佛要更向前迈进一步,所有的诡谲与惊骇,往往伴随着对神性的体认,经常以死亡的方式延展打开。比如《河》,在淹没的瞬间,竟会带来一些莫名的希望。班宇认为,这便是奥康纳的奇异之处,那些瞬间仿佛洗净的果实,掉落在地上,无人再去拾起,唯有声声叹息,但尘土与阳光,却会将其抚养,它在数年后重新生长出来,以另一种形式再次来到你的面前。班宇说,我认为在奥康纳的写作观里,死亡是作为一条通途存在,并且她坚定地认为,也许唯有死亡,才会产生“顿悟”时刻,从而令人更加懂得信仰、爱与生活。
班宇的阅读体会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显然,在此之前他已经熟读奥康纳,对这个具有哥特气质的美国南方作家的推崇,甚至超过了他所翻译过的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说老实话,作为学生的班宇的确促进了我这个老师。很惭愧我对格雷厄姆。格林很不熟悉,此时赶紧找来格林的书读,紧急补课好跟上学生的思维,以便展开探讨。
我特别喜欢班宇那段充满文学意味的表述,其中那句“但尘土与阳光,却会将其抚养”尤其令我动容。我由此想到了班宇的小说,明白了他笔下那些面对穷途、走向死亡的生命为什么会笼罩着一层光晕。我想,这里有班宇对奥康纳写作观的认同,有对瞬间洗净生命的顿悟的理解,有对生命的体恤、悲悯和爱,也许还有东方文化潜移默化留下的轮回观的身影。
在学生们都交了作业之后,我也主动交了份作业。我说,此次阅读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奥康纳的这段话:“我不知道以下哪种情况更糟——是有一个糟糕的老师呢,还是完全没有老师?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不认为老师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他不能把天赋塞给你,但是倘若他发现你有天赋,他应当竭尽所能不让你的天赋走上一条肯定是错误的不归路。”
我说,我认为,有一个糟糕的老师不如没有老师。写作多年,我见过许多误入歧途的写作者,他们未必没有天赋,但被灌输了太多与文学本质无关的观念,结果,或心甘情愿做权势的工具,或放弃自我迎合市场。可以不夸张地说,许多作家搞了一辈子文学也不知文学为何物。我说,我不敢说有能力不让你们的天赋走上一条肯定是错误的不归路,只是希望自己能竭尽所能在你们形成自己文学观的过程中,起到一些积极的作用。
私下里,我其实很想对班宇说,希望他能长久地保持住自己本真的萌与灵。我以为,对一个好的写作者来说,这二者是缺一不可的。唯其如此,写作者才有可能不为功利的世事搅扰,静下心长时间地凝视一样东西,才有可能如奥康纳所说,“你花越长的时间凝视一样东西,你就可以从中看到更广大的世界”。
2019年10月17日于大连泉水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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