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石井码头与预料的相差不远。几台吊车伸出长长的铁臂,地面一堆堆工字钢、槽钢、角钢和钢管、钢索。几辆红色的载重卡车正在装货。海水比想象的还要蓝,又咸又湿的海风将浪涛甩在岸边嶙峋的乱石之间,溅起一阵飞沫。一只水鸟孤零零地站在乱石中央,不为所动。水天相连的远处,仿佛朦胧的一线海岸。那儿是金门岛吗?石井码头与金门的距离仅六海里,大比例的地图几乎显现不出来。
码头的边缘有一条石块砌就的简陋栈道伸到了海水里,下面泊了几条摩托艇。不知这是否古代码头的遗迹。据记载,石井码头设立于隋朝,距今已经一千五百年。潮起潮落,人聚人散,码头背后渐渐有了一些花岗岩垒起来的小房子,小房子又渐渐汇成了一个小渔村。时至如今,联结码头的是一条被太阳晒得烫脚的柏油马路,马路的对面矗立起一幢又一幢贴着马赛克的楼房。
如果不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名字,这个码头没有什么可看的——那个响亮的名字已经流传了四百多年:郑成功。另一些时候,他被称为“国姓爷”。明朝的隆武皇帝赐他姓“朱”。所以,“朱成功”是郑成功的另一个名字,尽管许多人未必听說过。四百多年来,呼啸的海风将郑成功的传说吹得断断续续,一部分成了历史,一部分成了神话,一部分让人感慨嗟叹,还有一部分丢失了细节而剩下梗概。夜深人静或者风雨大作的时候,郑成功常常以一个半神半人的形象驰过这个村庄的记忆。
东晋永嘉年间,郑成功的祖先由中原入闽,辗转于闽南各地,最终选择了南安的石井村。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是石井村诞生的一个传奇人物。郑芝龙小名郑一官,年少的时候“性情逸荡,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大约是一个混迹于街头的顽劣少年,对于博取功名的圣贤著作提不起兴趣。郑成功的祖父郑士表担任石井村的一个小官吏,令人头痛的儿子很快让他失去了耐心。郑芝龙十七岁的时候,郑士表打发他到澳门投奔舅父黄程。舅父从事海外贸易,郑芝龙追随他协助商务。混了一口饭吃。然而,这即是传奇的开始。失真的漂浮之感密集地织入以下这些叙述——发迹于澳门的那个郑芝龙真的是石井村那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吗?
抵达澳门之后,郑芝龙仿佛神灵附体,莫名其妙地变了一个人。他迅速学会了卢西塔语和葡萄牙文,并且接受天主教洗礼,取了一个教名贾斯帕,又称尼古拉·—官。不过,郑芝龙显然是一个宗教多元主义者,对于各路神仙信任有加,据说他后来还信奉过妈祖、佛教的摩利支天菩萨和日本神道教的八幡神。舅父黄程指令郑芝龙押送一批白糖、奇楠、麝香、鹿皮等货物赴日本,侨居长崎。人生地疏的阶段很快过去,郑芝龙不久就打开了局面,继而寄身于日本最有势力的华侨商人李旦门下,“以父事之”。李旦交给郑芝龙一部分船队和资产开发越南市场,获得了巨额利润。于是,身份日渐显赫的郑芝龙开始结交日本的望族,周旋于豪门之间,并且娶田川氏为妻,次年郑成功出生。
不久之后,郑芝龙接受李旦的派遣赴澎湖、台湾,他结识了另一个流寓日本的闽南人颜思齐,并且义结金兰。短期之内为什么如此之多的贵人相助?这是郑芝龙传奇生涯的一个谜团。颜思齐身材魁梧,武艺高强,仗义疏财,广结天下豪杰之士。他因为得罪宫府而逃亡日本,而后又密谋反抗日本的德川幕府。由于计划不慎败露,颜思齐匆匆与一批举事的兄弟分乘十三艘船逃到了台湾。这个肥沃的岛屿是一个休养生息的所在,他率众构筑寮寨,垦荒拓土,打猎捕鱼,同时从闽南招来了数千移民,后世尊为“开台王”。第二年的秋天,颜思齐与部下进山打猎,豪饮暴食之后,不幸染病亡故。这时,众人推举郑芝龙接任盟主,继承大业。同年,李旦从台湾返回日本的途中突然去世,他的台湾产业与士卒同时归并郑芝龙的麾下。天时、地利、人和,郑芝龙的势力开始初显规模。他先后从闽南招募数万人到台湾拓垦,拥有的船只多达七百艘。这时的郑芝龙不过二十出头,离开石井村仅仅五六年的时间。不知身体内部的哪一个发条突然开始转动,他的语言、经商、外交以及军事的各种才能都突如其来地爆发,并且找到了挥洒的巨大空间。由于明朝海禁,海上往来视为非法,郑芝龙扮演的角色既可能是一个成功的外贸商人、一个神秘的东南亚船王,也可能是翻脸不认人的海盗。当然,身份和名声的界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代枭雄终于在东南沿海站稳了脚跟。
“寸板不许下海”,明朝实行海禁的一个原因是海防薄弱,无力防范倭寇的骚扰。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几次航行像是一个神秘的历史事件:一段插曲毫无征兆地响起来,然后戛然而止。到了郑芝龙那个年代,许多地方的海禁已经名存实亡。一纸禁令怎么锁得住偌大的海洋王国?与其入海犯禁,不如干脆以海盗的面目出现。郑芝龙率领船队不时袭击闽南及广东沿海,明朝官兵疲于奔命,同时又无可奈何。1628年,由于一些官员的斡旋,郑芝龙终于归顺明朝,担任“五虎游击将军”,受命“剿平诸盗”,从而完成了从海盗向朝廷命官的身份转换。嗣后的十多年,郑芝龙不仅降服沿海众多零星的海盗,而且几度击败荷兰船队,夺回这一带海域的霸权。明朝郑和的船队退隐之后,这是中国船队再度扬眉吐气的一刻。
郑芝龙全盛时期,他的海上武装势力可以保证这一带海域的行船安全。往来的商船一律悬挂郑氏令旗,每一艘商船必须向郑芝龙交纳三千金保护费。郑芝龙拥有大小船只三千艘,通商范围遍及东南亚各大城市,郑家富可敌国。不久之后,郑芝龙离开台湾返回石井村,并且在附近的安平镇建造了一幢大宅子:倚山面海的五进院落,亭台楼阁、花木丘壑,大船可以直接从海上驶入宅院。穿行于惊涛骇浪,破强敌,擒番贼,广开财路,修建豪宅,从事众多伟业的同时,郑芝龙还忙里偷闲,顺便另娶了庄氏、林氏、史氏、蔡氏、曾氏诸位姨太太。这个时候,郑芝龙不再是石井村那个舞枪弄棒的小喽哕。站在石井村熟悉的街道,他的目光掠过了周边起伏的山丘而投向了万顷波涛——此刻,他已经拥有雄视万里海疆的资格。
万里海疆又能做出多少文章?当时的许多土大夫心目中,海洋无非是一大摊盐水,偶尔有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生番从波涛之中爬上岸来,如此而已,何足道哉?“忽闻海上有仙山”,那儿是虚无缥缈的爪哇国,聊供堆放一些荒诞无稽的传说。清人李汝珍《镜花缘》设想的女儿国、无肠国、黑齿国、两面国大约隐藏在那一带。各种古怪的奇风异俗怎么可能流传于儒家文明一统天下?“中原北望气如山”也罢,“北望中原泪满巾”也罢,中原才是不可动摇的文化轴心。不论是明朝的应天府还是明朝的顺天府,遥远而陌生的海洋始终如同海市蜃楼。郑芝龙镇守一片偌大的海域,他应当赢得多少功名?许多时候,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朝廷的真正担忧仍然是北方,从揭竿而起的李白成部队到剽悍的清军骑兵。
传说中,郑成功之死遗留下许多不解之谜。收复台湾的第二年春天,他卧病不起。据说那一天电闪雷鸣,波涛汹涌,如同山崩地裂,郑成功狂怒而死。他甚至抓破了自己的脸,大呼:“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许多人将郑成功急怒攻心的原因归咎于他的儿子郑经。郑经当时驻守厦门,娶兵部尚书唐显悦之女为妻,但他却恋上了四弟郑睿的乳母陈氏,并且生有一子郑克臧。明末那种朝不保夕的气氛不愿意接纳这个曲折而暧昧的爱情故事。唐显悦向郑成功鸣不平,周围的舆论也认为郑经乱伦。郑成功勃然大怒,下令郑经处死陈氏。可是,郑经顽固地扮演一个不合时宜的情种,他将陈氏藏匿了起来。唐显悦再度发难之后,郑成功要他的堂兄郑泰赴厦门,处死陈氏之余,同时斩杀郑经、郑克臧以及郑经的母亲董夫人——教子无方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郑成功决不听“爱江山更爱美人”这种昏话。盛怒之下他的处罚变本加厉,郑泰无法下手。不知是郑经的荒唐还是郑泰的抗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郑成功愤恨而亡。这个人或许具有强烈的道德洁癖,眼里容不下可耻的人格瑕疵,哪怕是他的至亲。他不惜以酷烈的道德审判衡量种种亲情。上一代的父子关系如此,下一代的父子关系也是如此;夫人如此,甚至母亲也是如此。另一个不无骇人的传说是,他的母亲田川氏曾经遭受清军的强奸,这是重新入殓之前他动手剖腹清洗的原因。
周围的世界处处藏污纳垢,蝇营狗苟的情节让郑成功形孤影单,呼吸困難。他固执而倔强,不屑于中庸地和解,也不屑于虚与委蛇和所谓的退一步海阔天空;相反,他宁可往前再猛跨一步,哪怕立足的空间愈加狭窄,哪怕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刀箭林立。既然站在那种道德高度,他就不能虚伪地与这个世界一笑泯恩仇。无论对己还是对人,他都不想留下回旋的余地,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然而,他收获的评价时常却是不近人情的偏执。“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既然相视无言,不如独自归去。年仅三十九岁,他遽然而逝。据载临死前他穿上朝服、戴上官帽,恸哭疾呼,绝望之情在胸中翻涌不息。
这一生郑成功南征北战,戎马倥偬,曾经一把火烧了郑芝龙修建的大宅院,不知是否隐含了破釜沉舟的意味。显然,小小的石井村无法负载他的心胸。死后他葬于台湾的台南洲仔尾,康熙三十八年被清廷迁葬回南安的郑氏祖茔内。这个时候,他终于返回老家长眠,不再是威震清廷的对手,而是慢慢演变为一个神,一个道德楷模,而与他为敌的那些人也从恐惧、提防逐渐转为敬重。康熙曾经为郑成功撰写一副挽联:
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明朝的永历帝敕封郑成功为延平王,爵位共传三世:郑成功为延平武王,儿子郑经为延平文王,孙子郑克塽为延平王。石井村修缮不久的延平王祠距离码头不远,一座典型的闽南建筑:翘起的屋檐,红砖墙,院子里的长石条洁净如洗。大殿上方悬挂的匾额为“三世王爵”,黑底金字;右边一块小一些的匾额,上书“忠臣”二字;左边另一块小一些的匾额,上书“孝子”二字。“忠臣”当之无愧,“孝子”却令人唏嘘。忠孝不可两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怎么被撕成了两半。端坐大殿上的郑成功塑像表情平静。
石井村之外,闽地还有两尊著名的郑成功塑像。一尊位于大坪山巅,身穿盔甲骑在马上,挥手致意;另一尊屹立于厦门鼓浪屿海滨的一块大岩石上,身穿战袍,目光如炬。我一直觉得,郑成功应当有一尊立于战舰上的雕像,身体紧绷,双拳紧握,并且怒目圆睁、眉头紧锁,却迄今尚未见到。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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