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你为什么喜欢金庸的小说?
张纪中:金庸的14部小说里,我最喜欢的是《笑傲江湖》和《天龙八部》。《笑傲江湖》是我看的第一本金庸的书,所以给我的印象特别深,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同时,他塑造的这个令狐冲我也非常喜欢。还有就是《天龙八部》,这个小说大气磅礴,枝蔓很多,乔峰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承载的东西和令狐冲完全不一样,他是集体主义的国仇家恨,令狐冲是个人主义,随心而欲,他们是自由和选择完全不同的英雄人物。
我非常喜欢金庸先生的小说,因为他文化的厚重、对英雄主义的解释,我看了以后是非常赞同。他对于英雄主义表达得很完美,而且基本上主角都是民间的布衣英雄,不是写帝王将相的。他对于历史,对于哲学,对于中国的儒、道,包括食文化、酒文化,也包括琴棋书画等等,都有很深的独到的见解,这是他小说里我喜欢的地方,和其他武侠小说不一样的地方。
张英:拍《笑傲江湖》时你是第一次做武侠片,现在回过头来看,还没有摆脱你前一部戏《三国演义》的风格,风格比较凝重。
张纪中:我们第一次拍摄金庸剧,当时先找一个故事情节集中的、故事不那么难拍的,另外人物集中一点儿,所以当时就考虑拍《笑傲江湖》。
内地过去电视剧是没有武侠片这种形式的。内地的武侠片最早的还是《白眉大侠》,一般我们看到比较多的是香港的武侠片和武侠剧。
早期的港台武侠片和武侠剧,过于考虑商业化,节省成本,为了讨好市民趣味,有很多庸俗甚至下流的搞笑,到后来达到恶俗的地步。从李小龙、洪金宝、成龙他们开始,所谓的武侠片,还略带一些功夫和特效的表现。但受限于当时的技术和拍摄的手段,那个时候没有更多的视觉上的突破。
后来,由于电影技术的进步,徐克把武侠片和武侠剧提到一个很高的文化地位,通过剪辑和视觉上的进步,造成了一种视觉惊奇和视觉快感,提高了武侠片的文化地位,找到了一条道路和发展方向。
当时拍《笑傲江湖》,我希望它和香港、台湾的版本是完全不同的,不要向港台剧那儿靠,距离拉得越远越好。我们还是表达一种精神气质和厚重的历史感。唯一保留的是,我们要运用他们的制作技术。
张英:《笑傲江湖》达到了你追求的风格了吗?金庸为什么对《笑傲江湖》不满?
张纪中:我觉得在文化意味上,《笑傲江湖》是做得最文化的。但它的浪漫性比较差。当时拍这个戏时,我们对武侠片的认识还是比较重,不够轻盈,不够飘逸。但这也产生了一个效果:把武侠剧很轻飘的东西做得很厚重。现在回头去看,你会觉得它和以往所有的武侠片都不太一样。
因为《笑傲江湖》的改编,后来金庸表达了一定的不满。这个原因是中央电视台的地位所决定的,一个国家电视台,主流意识形态非常强的地方,它刚开始拍武侠剧,必须得按照它的艺术尺度来拍。所以,剧本必须修改。
现在回头来看,《笑傲江湖》在改编上有考虑不周的问题。比如开场的改编,那时只想着令狐冲要先出场,于是乎就把他和小师妹搁到一块儿去看灭门。其实要令狐冲和小师妹一起去,你想岳不群能放心吗?这是考虑不周,这段改得不好。包括其他的铺垫,比如我们让圣姑先出来了。
当时是第一次拍,从导演到制作,没有什么经验,就连剧本的通过,都得开会来解决。当时,领导也担心,改动太大,是不是要告诉金庸?因为是一元钱买的版权,万一金庸不高兴,不同意改动,怎么办?如果不改,人家会不会觉得你没有创造力?所以当时我们怎么改,并没有告诉金庸。
张英:金庸不满在什么地方,为什么?
张纪中:他对《笑傲江湖》的开头不满,认为令狐冲和任盈盈不应该那么早出场,导致故事情节发生变化。可是我们的想法是不能按照小说拍,因为开始的章节都是林平之的遭遇,一直到第4章男主人公令狐冲才出场,女主人公任盈盈到第13章才出来,男女主角的出场太晚了,故事推进太慢了。
我去杭州见他,查先生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蛮逗:《三国演义》里诸葛亮也是主角,出场还晚呢。我就笑:诸葛亮也不是绝对主角,还有曹操呢。但我还想接着拍金庸作品,所以后来的电视剧在签合同时,都会和查先生进行长时间的沟通和交流,征询他对电视剧剧本改编意见,在故事和情节设置上,完全忠实于小说原著,极少有大的修改。
查先生把自己的小说当亲生的孩子,我也想明白了,我们改编的毕竟是他本人的作品,那就按照他的意见来,毕竟对我们来说,金庸不是我们的原创作品。为让他满意,我找了金庸最信任的专家陈墨教授出任顾问,专门负责参与改编,回答编剧的疑问。
可以说,我的金庸剧是最忠实于小说原著的电视剧,查先生非常满意,后来承诺让我把作品集全拍成电视剧。
张英:你说,当时拍《笑傲江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也收获了许多制作上的经验,具体指的是什么?
张纪中:《笑傲江湖》拍摄的难度之大,遇到的困难之多,确实是我没有想到的。比如,为把钱用在后期的制作上,我坚持少拿报酬,以身作则,让剧组所有人都跟着少拿。这个工作非常艰难,让他放弃个人利益,往往会有顽强的抵抗。
李亚鹏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骨子里面也是很憨厚,很老实,当时大家都觉得李亚鹏演令狐冲不行,但回头来看,还是很不错的。后来,他通过《射雕英雄传》赢得了一大批的观众。
张英:许晴演的任盈盈,在电视剧里存在感不高,演得不算出彩。
张纪中:许晴演的任盈盈引发了争议,但也算中规中矩。
《笑傲江湖》去了一些风景区实地拍摄,所以画面还算优美,制作上的瑕疵被掩盖了很多。因为跟人签了合同是40集,现在看起来,这个电视剧完全可以多剪掉一些,减掉两集变成38集,拿掉不太好看的戏,剧情会紧凑些,可能会更好看。
我得到的是对于武侠片的基本把握,你知道觀众有哪些意见,他们的喜好是什么。导演黄健中也有自己的想法,那我是制片人,我必须迁就他,所以《笑傲江湖》是我主导一半,他主导一半。
黄健中导演对我说,拍这么多年的电视剧,跟张纪中合作真是舒服。因为我从剧本到音乐,从演员到特技,从外景地到服装,把所有的工作全部包了,他只用专心创作。
《笑傲江湖》最后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收视率高达17%,在港台播出,收视率和反响也不错。这使得我们有了继续拍金庸剧的动力。
查先生是“爱护自己下的蛋的老母鸡”
张英:当时《笑傲江湖》拍出来,那么多批评,你还能够顶住压力,接着拍《射雕英雄传》。
张纪中:我是不服气。《笑傲江湖》的收视率高,赚了快八千万,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评,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跟香港的版本比较,他们已经拍了几十年这个类型的电视剧了,我们是刚刚开始拍武侠剧。
我希望一部部拍下来,能够比港台拍得更好,拍得更有思想内涵,这是我所希望能够做到的,也是我所希望跟他们做得不同的。
《射雕英雄传》里的前段,在内蒙古草原拍的这部分戏,我们拍得很好,金庸很喜欢。一些战争场面,草原拍得很好,人物也很鲜明,比如老顽童啊,梅超风啊,江南七怪啊这些,我们表现出来的某种真实性,我觉得这是比较成功的地方。
张英:回头看《射雕英雄传》,你明显就从容了很多,质量也比《笑傲江湖》要好。
张纪中:“射雕”不一样,完全是我主导的。它没有挂我导演的名,但一定要按照我的要求来做,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我认为《射雕英雄传》不是一个武侠小说,而是一个情感小说。有很多人说,张纪中你拍的这个“射雕”不像一个武侠片。其实金庸只是借用武侠这个载体,它不完全是一个武侠小说,他笔下的世界完全不同于《三侠五义》那样的武侠小说。
拍“射雕”时我们有了一些经验,对人物的认识也更深刻,为真实再现金庸作品魅力,电视剧里演蒙古人的都是内蒙古的演员,企图呈现从真实布衣里走出的中国英雄,开始把一个英雄放在普通的中国人身上,只是他做的事情不简单,人还是人。我觉得这才是金庸武侠剧的一个精神。
张英:金庸挺喜欢李亚鹏和周迅的,对《射雕英雄传》没有太多抱怨。
张纪中:拍《射雕英雄传》,在剧本创作上,我就提前跟金庸交流了,比如说杨康这个人的结局应该怎么样,很尊重他的意见。
我们和主创班子多次商议后,一致同意在剧情和人物出场顺序上尊重原著,头一集是牛家村上一代的故事,第二集是草原戏,而大侠郭靖到第五集才出现,黄蓉则大约在第八集亮相。
我们在《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些微调,因为金庸写书时主要靠想象,情节上有不少漏洞,比如,江南七怪在草原上找小郭靖,金庸在书中就交代得很清楚,而丘处机如何找杨康却没有半点交代。比如说欧阳锋在草原上陷入沼泽地这段,剧组到了草原才发现,冬天时沼泽地结了冰,根本不会陷进去,像这样的地方不得不改。
就一些问题,我曾当面对金庸提出过疑问,金庸自己也承认叙事有所侧重,不可能处处那么完美,那在这一点上,我们就要改得合理一些。
张英:但金庸还是不满意,对编剧提出了批评:“‘射雕的编剧之一认为原作写得不完备,他增加了一幕又一幕丘处机教杨康的场景,认为这样一来就将原作发展丰富了,在艺术上提高了。这位先生如真的这样会写武侠小说,不知为什么这样惜墨如金,不显一下身手绝艺?而从这位编剧先生的宏论推想,他是完全不懂武侠小说的,他不懂中国小说,不懂小说,不懂戏剧,不懂艺术中必须省略的道理,所以长叹一声之余,也只好不寄以任何期望了。”
张纪中:查先生就是“爱护自己下的蛋的老母鸡”。就从学问上来讲,我们不如金庸先生,虽然他自己说学问差一点儿。金庸作品对于中国历史的研究和对于人的认识,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创作参照。
在把小说拍成电视剧的过程中,我们怎么把小说里的某些东西放大,把某些东西忽略删掉,其实就是一个放大和忽略的问题,我们去强调什么东西的问题。《射雕英雄传》里,我希望强调的其实是人的悲剧感,人在选择时的那种无奈,我觉得这样的考验,我们一直在反反复复地纠结,该怎么去做。
在“射雕”里,杨康和穆念慈的戏份也很重要。郭靖在草原长大的戏份有很多,而杨康在金国王府里的成长小说里却只有几笔,包括丘处机跟杨铁心他们都是朋友,那杨铁心的老婆居然跑到金国王府里了,丘处机怎么能够容忍完颜洪烈霸占好友妻子包惜弱,丘处机怎么不杀了包惜弱,把杨康带走?你要按照这个逻辑,从人物性格来看不可能。
但是金庸小说里他就把这段省略掉了。丘处机进入王府成为杨康的武术师父,每天去教杨康练武,王府森严,还要跟包惜弱讲好时间。按理说丘处机非常痛恨金人,小说里丘处机的出场,就是手提两个金兵头颅,他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徒弟在金王府里认贼作父呢?
比如梅超风这个角色,港版“射雕”把她描写得阴森恐怖,黑口黑面,张牙舞爪,实际上在金庸书里桃花岛那个时期,她也有天真美丽浪漫的一面。那我们就和港版不一样,会和原著保持一致。
和83港版“射雕”的不同
张英:怎么看香港83版《射雕英雄传》和你们版本的区别?
张纪中:我们的“射雕”与港版“射雕”肯定不一样,如果观众想看香港版的“射雕”那他们必然会失望的。而且奇怪的是:我们的《笑傲江湖》在香港、台湾的反响非常好,空前的好评,反而在大陆遭到许多批评,这一点很奇怪。
我们拍的“射雕”总体风格比港版要严谨得多,着重文化,比较正;作为一部古装电视剧,从拍摄、制作的技术到表演,我们非常注重历史感,大到环境、氛围,小到道具,都尽量做到与历史相符。
香港的那个版走的是商业化的路子。他们强调的是明星效应,注重的是搞笑,调侃味很浓,对于光影的造型并不注重。而我们走的是主旋律的路子,说它是主旋律,主要是因為我们的意图在于弘扬一种精神,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要表现的是以郭靖为代表的一系列人物疾恶如仇、为国为民的侠义之心。
我们拍的版本,是18年后对金庸“射雕”的另一种表达和解释,虽然港版“射雕”已经拥有了很多观众,但我相信,我们拍的也拥有相当多的观众,因为在18年后中国又有了一批新的观众。对这新的一代人来说,大陆“射雕”将是他们的初恋情人。
张英:后头来看“射雕”,其实演员选得不错,李亚鹏、周迅、蒋勤勤的表现都不错。
张纪中:就李亚鹏的表演来说,郭靖和令狐冲有很大的区别。李亚鹏将郭靖的憨厚表演得很到位。在拍戏的时候,李亚鹏将郭靖对师父的真情表现得很感人,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流泪了。他真的演出了那种质朴的傻,我看完以后觉得真傻,我认为他演得还是不错的,我认为是比黄日华好。
黄蓉这个角色本身金庸先生写的就是一个浙江的小女孩,江南女孩子的思维方式和我们北方女孩子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江南是江南的味道,周迅就是江南的味道,我对周迅大加赞赏,我认为周迅演得好。
翁美玲在演黄蓉的时候在“可爱”上下足了功夫,而我们周迅演的是一个真正古灵精怪的黄蓉。翁美玲我也很喜欢,但是不能说我喜欢翁美玲,黄蓉就永远是翁美玲了,这也是不对的,只要“射雕”拍新版,就永远会有新的黄蓉。其实翁美玲和周迅真的没有可比性,她们俩所表现出的东西,就像一个人站在公众面前要求大家评价一样,大家的意见肯定是不一样的。
蒋勤勤演的这个穆念慈是非常文弱的,人们看了以后会非常同情这个角色,这个穆念慈给人们的印象,会比当年的穆念慈深刻得多,这是我的看法。杨康这个角色,我觉得这个人物有点儿弱了。
张英:但观众对李亚鹏的批评聚焦在“装傻”上,周迅的黄蓉问题在“沙哑”的声音上。
张纪中::我们拍摄的时候,总有些地方不太舒服。原因后来我想出来了:郭靖缺乏成长和变化,好像这个人一直没有长大。问题发现了,但是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戏拍完了。
其实周迅演的黄蓉真的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出在配音上,如果我当时换一个人配音就好了。后期制作时,周迅要自己配音。她自己配过以后,我觉得跟人物还是非常贴切的,所以我觉得她还是自己来配,反映人物的个性上,比别人要适合得多,我也是经过实验以后才决定这样做的。
张英:一个制片人在一部戏里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张纪中:我们过去是按照苏联模式的导演中心制,现在为了适应市场要求都是和西方接轨的制片人制。制片人是项目的总负责人,不仅仅是管钱和人,生产、艺术、质量,甚至销售和选题都管,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制片人是剧组的第一负责人,就像一个工厂,制片人是厂长,导演是总工程师,他只对艺术负责,制片人对一切负责。制片人的素质、心态直接影响到一部电视剧的品格。
我当过教师、演员,拉过大提琴,当过副导演、导演,做什么都可能没有太大的优势,但合在一起可能就是我做制片人的优势,一个杂家对哪个行当都有一些认识。做制片人不需要你是专业的精英,最重要的是眼光,能够发现优秀的题材、本子、演员。这一点最重要了。
《天龙八部》是英雄悲剧
张英:在金庸的作品当中,《天龙八部》是一部最阳刚壮烈的作品,也是气势最大的,波澜壮阔,场面浩大。你选择这部作品的理由是什么呢?
张纪中:《天龙八部》是我在金庸小说中最喜欢的作品,乔峰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深深吸引着我,我特别在意的是它描述了一个民族和解团结的问题。乔峰当时是契丹这个民族和汉民族冲突的焦点,他希望不要有战争,希望大家和谐地相处,我是觉得,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很多的不和谐,所以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作品,表达我对现实世界的看法。
我想特别强调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这种和睦相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强调多元化的这种世界,不要相互不能容忍,我觉得这个东西是很重要的。乔峰的自杀,也是这个问题。我们的希望是世界和平、各个民族之间的一种和解,我觉得这个东西是蛮重要的。
在金庸的创作过程中,《天龙八部》是一个转折点,小说里面很多悲壮的东西,悲剧感意味很浓,金庸偏爱这种悲剧,以后的小说,悲剧色彩很浓,情绪非常悲凉。在拍《天龙八部》的时候,从画面到色彩,从故事到人物,从音乐到服装,我都试图造成这样的效果。
这部戏要突出的人物就是乔峰,而弱化段誉。乔峰明大义,重情义,对爱情观的忠贞,对兄弟之间的情感,对皇帝(他是一个契丹人,他要忠于契丹,又要民族和解)的态度,非常悲剧的一个英雄。我觉得产生的这些矛盾,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张英:发现你的想法和张艺谋的《英雄》差不多,都是要和平。《天龙八部》只有和平这个主题吗?
张纪中: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就是金庸先生的作品,其实都是情感小说,历史也好,武侠也好,佛学也好,归根到底都是讲世态人情的。《天龙八部》这里头,每一个人其实都有悲剧色彩,段誉也好,慕容复也好,刀白凤也好,包括乔峰最后的自杀,包括阿紫抱着深爱着的姐夫一起死去,歸宿都很震撼人。
这一点我在香港也跟金庸先生交流过,他表示同意。《天龙八部》本身是比较散的,人物太多,结构也是用《水浒传》式的散点结构,不过任何一个复杂的线索,应该都归结到一个根本上,就是怎么样去实现一个民族的团结。最终乔峰自杀,通过自己的死来表达这一点,希望换取天下太平和大一统。我觉得社会越发达,这样的主题越不会过时。
张英:在电视剧40集的内容里表现这个宏大的主题,非常困难。在具体情节上,你是怎么改的呢?
张纪中:像以前的几版电视剧《天龙八部》,把乔峰、段誉、虚竹,等分成三大板块的做法我们不会考虑。
我们的重点在乔峰身上,决定拍《天龙八部》时我就跟金庸先生说过,我们肯定得把乔峰设置成绝对的第一男主角,一方面重新调整故事主线,另一方面给他加戏,金庸先生也同意了。
原作中是以段誉开始,很后面乔峰才出来,我们就强调宿命感:一开始就是三十年前乔峰的父亲萧远山在雁门关中了埋伏,被汉人误杀,把故事的渊源放在最前面;第二集就切换到三十年后,乔峰就出场了,率领中原武林英雄,对抗契丹人。
我们把段誉、虚竹的事情,都和乔峰联系在一起,然后我们把书里原来隐蔽着的,或者是通过别人的嘴转述的内容也还原了出来,这样故事和人物就更加丰满了。比如乔峰和马夫人的恩怨,原来是别人转述的,这次我们把它直接拍出来了,这场戏其实是改变了乔峰的一生,包括乔峰后来遭到陷害,很大部分原因也就是马夫人揭露了他的身世。
金庸的《天龙八部》是从佛教里面阐述来的,后来也没有完全按照这个写下去,我们倒可以忽略掉这些东西,所以佛教只能作为一种背景来做。
金庸先生对我们这次的改编思路也很认可,说《天龙八部》这个结尾改得不错。还开玩笑地说以后是不是小说也改回来。当然小说和电视剧毕竟不同,小说是回味式的结尾,慕容复已经疯了,大梦没有实现,电视剧不行,会让人觉得没劲。
电视剧里,我们安排阿紫抱着乔峰跳下悬崖结束:一方面把乔峰的形象提升得更高,因为他是主角;另外一方面在“情”字上也做到极致。
另外还有開场,我以乔峰为主角的线,以萧远山开场,几十年以后乔峰也长大了,还在雁门关这样的地方,具有一个承接的过程,他觉得也不错。金庸先生这样说,我也很开心。
张英:相对于《笑傲江湖》和“射雕”,《天龙八部》较少引起争议,主要是因为胡军和刘亦菲选对了。
张纪中:胡军扮演的乔峰绝对符合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形象,胡军是个很投入的演员,他能够抓住人物的那种气质,能够变成人物生活在里头,演员只要到这种地步,怎么演就怎么是!
在拍的时候,我特别强调的是怎么样去用武功来塑造人物。怎么用武功特征来塑造人物,我说我们绝不能把张三的方式用在李四身上。比如说你看小和尚虚竹跟鸠魔智在石壁上打的那场戏,我觉得这都是可圈可点的。
在设计乔峰打斗动作时,我要求武术指导把乔峰的力量感、神勇的精神和他的豪气、豪爽劲儿呈现出来。这方面我觉得我们挖掘得还可以。乔峰的这种力量感、虚竹的这种多变、段誉的轻盈,整个儿就造就了这个武侠的感觉。
在情感戏上,我们着重表现的就是乔峰跟阿朱情感的浪漫。乔峰把阿朱误伤这场戏整个儿重拍了。他和阿朱之间的浪漫,我们是在洱海边上拍的。最后乔峰自杀结尾,阿紫抱着他的尸体跳下去,整个儿重拍的。
刘亦菲演的王语嫣应该说达到了金庸的要求。美女在不同的人眼中也有不同的反响,即便是再美的人,在每一个人的心目当中都有一个评价,所有的创作人员都认为她还不错。小说里段誉见了她的石像就要磕头,这是一种想象出来的美丽,我的电视剧就要给你一个具象的人。后来金庸在华山见到刘亦菲时,就说:“因为你的美丽,观众看到王语嫣,就会相信世间有这样的美人了。”
张英:你的团队也开始启用香港导演了。
张纪中:他们好用啊,香港导演有很强的敬业精神,还有对工作持久不衰的热情,他们从小在这种制度下长大、工作、生活,他们从潜意识里就有这些东西。在做工作的时候他们总是努力把它做好,对自己目前的地位有危机感。而且香港导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应该怎么干。
我和香港很多导演合作过,像袁和平这样的导演,当时来拍《水浒》,已经是非常知名的动作导演了。我当时请他的时候三顾茅庐才请动。可他一旦答应做了,那种敬业真是没话说。拍“射雕”的鞠觉亮是这样,武术指导马玉成也是这样。所以,从敬业精神上来讲,香港导演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金庸对我说,《神雕侠侣》就是浪漫
张英:到了拍《神雕侠侣》,金庸参与了比较多的剧本讨论。
张纪中:在拍《神雕侠侣》的时候,我和金庸先生达成很多共识。《神雕侠侣》的结局和小说有很大不同,比如说小说结尾除了保留郭襄和杨过分手的情节,其他五分之四我们都删掉了,张君宝那一段故事等等都没用。
因为小说的高潮在镇守襄阳城之后已经没有了,节奏已经下去,所谓的华山论剑是个噱头,没意思,故事的结尾是一个哀伤的结尾:杨过和小龙女离去,郭襄泪流满面,乌鸦哇啊哇啊地叫。
我跟金庸先生商量,他说同意把结尾最后一章给去掉。因为杨过和郭靖进襄阳城时候,已经成为全剧的高潮。我们想这样改,他说,你改,这样很好。他反而顺着我们来编,所以等于我们很一致。
我们增加了一些有关小龙女的戏,小龙女离开杨过十六年,几乎没有音讯,小龙女去找杨过的时候,还有小龙女在外面人家骗她的时候,她不知道吃东西要付钱,这些东西都会明写一些。另外,在这十六年里,他们两人经常擦肩而过,你要表达这个感觉,就是同一个地方,他也到了,她也到了,就是时间不对,就错过了,有种很惋惜的感觉。
张英:在《神雕侠侣》里,金庸在乎的是浪漫和爱情,你在乎是什么?
张纪中:金庸很少看自己的小说。他说,《神雕侠侣》这个小说,我不再把它当成是一个武侠小说。我说,我把《神雕侠侣》看成一个情感小说,因为那些刀光剑影,对于我来说不是重点,而是那一套重复的美学,无非就是那样的打法,飞来飞去。
我们在《神雕侠侣》里,除了视觉出奇和形式出新外,我觉得真正要表达的还是人心,是杨过这个人物的成长过程。他和《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不同,郭靖是典型的英雄成长过程,一个阿甘式的人物,江南七怪来教育他,包括到最后黄蓉教育他。杨过是另外一种,从一个顽劣之徒,一直到最后,因为小龙女影响了他,爱情影响了他,加上郭靖的示范和影响,郭靖的行为,知行合一,某些品格影响了杨过,对他有很大的精神影响,杨过也经过战斗,真正成熟了,成为了一代大侠。
这是我们重点描述、表现的:杨过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的人生遭遇,一路上遇到的不同的人,让他一点点改变,冷酷冰冻的心渐渐柔软,感动于亲情。从人性出发刻画这个人物,把这种光耀变成一种光芒,一个很讨厌的人,到最后他变成了胸怀天下的暖男,这个人物的变化,对故事是非常重要的。
张英:电视剧《神雕侠侣》风格突变,走的完全是飘逸、唯美的路子,是不是受张艺谋《英雄》的影响?
张纪中:没有,《神雕俠侣》本身是一部浪漫到极致的传奇爱情小说,我们下了很大功夫。我们首先就是确定它的艺术风格:从头到尾表现的就是唯美和浪漫。我们的造型、取景、服装都要体现浪漫,所以我选了九寨沟。
在武打上,我强调的是飘逸。我要让小龙女就像仙女,小龙女的出场,踩着丝带下来。什么是浪漫?浪漫就是不常见的。金庸在杭州和我讨论《神雕侠侣》的时候,我们在西湖泛舟,我问金庸“什么是浪漫”。金庸想了半天回答说:“浪漫就是不多见的事情,常见的就不浪漫。”我说那什么是极致的浪漫?他说:“你看我们今天在船上看着月亮,就是浪漫。但是你和你女朋友,手拉手在水里看月亮,就是极致的浪漫;一对情人站在大海里,拥抱着看西沉的夕阳,就是极致的浪漫,因为不多见。”这些东西是不常见的,但又是合情合理的。
像十六年后杨过和小龙女相遇,我们把它放在很封闭的状态中,一个梦幻的场景中,小龙女在空中飞的那种飘逸的确很浪漫。还有他们在那个古墓里飞,我们把它做得非常高大,13米高,底下还有一层,上下两层,我把它做成一个浪漫的地方。
《神雕侠侣》无论选景——九寨沟、雁荡山,还是所搭的古墓、所有设的环境,绝对都是非常浪漫的环境。就是不常见的环境,完全不常见的环境,而且是极端不常见的。你可以看,还有谁像我们那样辛苦,不惜成本,拍出那样的场景?
《神雕侠侣》拍摄的时候,我专门盖了个亭子,这是我坐着飞机看画报,上面有一个越南的亭子,我当时撕下揣兜里,后来按照这个设计的亭子。
张英:金庸很满意刘亦菲演的王语嫣,一直希望她演小龙女,为什么后来还是准备用周迅?
张纪中:对金庸来说,小龙女是他的一个梦。他心中小龙女就是永远不变的那么一个人,因为一直吃那个蜂蜜。这点我是相信他的想法,因为站在他的角度,他太觉得自己是杨过,所以他特别地爱小龙女。他觉得不能让这个角色不好看。
在演员的选择上有一场斗争。投资方多达五家,他们不信任刘亦菲,也不信任黄晓明,每家都有心仪的演员,比如选择周迅来演小龙女。当时他们提议是周迅,我也跟周迅谈了谈,回来我想想真的不行。我觉得小龙女,一定要纯而又纯。
我当时不同意,因为小龙女是那么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女,她一定非常纯净,都不知道吃东西要花钱。她一定是冰清玉洁的那么一个人。还有她的师姐李莫愁,也是风吹起来就玉树临风的那种漂亮,因为她在爱情上的失败,所以她憎恨一切男人,所以她自己穿着道姑的衣服,一看就与男人有距离。
还有投资方提议用舒淇来演小龙女,我说你们真是疯了,这能卖座吗?所以我说你们要找她我就不拍了。最后他们就妥协了。我坚持用黄晓明和刘亦菲是因为两个人站一起真的金童玉女,非常漂亮。但是那个时候,投资方没人承认,都是不认可的态度。
张英:刘亦菲演的小龙女在外形上合适,但是一路看下来,她演的小龙女性格变化并不大。
张纪中:你说的变化我觉得不用,因为我要一直保持小龙女的容颜,杨过则老了。刘亦菲也问过我,说“我跟他的关系有障碍”,杨过见小龙女的时候他12岁,小龙女18岁,相差6岁。但是再过几年,男的18,女的24就还好,再往后越老越没差别,他们经历了风风雨雨,18年后相遇,男的应该快40岁,小龙女因为保护得好,与人世隔离,所以看起来两人变化不大。另外,这个小说本身是个神话,和其他电视剧不一样。
我唯一遗憾的是,网友说最后相遇杨过老了,小龙女没变化,那一段觉得表现有点儿过,但是我觉得很浪漫,16年了,就让它过一点儿吧。金庸对这个结尾没意见。他是在杨过和郭靖的关系上有点儿意见,他说杨过演得有点儿叛逆过分了。我倒是觉得一个年轻人的反叛性是可以的,毕竟杨过年少气盛啊,所有人都不许他娶自己师父,他反倒容易走极端。
《碧血剑》和《鹿鼎记》
张英:在你的金庸剧里,《碧血剑》是唯一不用大牌的,全部由新人出演,宣传也很少,但收视率反而不错。你分析过其中原因吗?
张纪中:《碧血剑》是让我比较头疼的一部,这部小说是金庸小说里不很出名的一部,金庸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还没有形成他的艺术风格。《碧血剑》实际上是一部历史正剧,既体现了金庸对历史的研究和观察,也让我的特长有了较大发挥。
我觉得故事等于是袁承志游走在三个政治集团之间,李自成、清、明。我希望能把这种历史上的东西揭示一下,比如农民造反啊,李自成他们的腐败啊,刘宗敏他们抢东西啊。农民穷得进城就抢,很荒诞很宿命也很无奈。
这个戏的历史感很重,同时也有传奇色彩,比如金蛇郎君和阿九的故事。金蛇郎君,为什么他叫这个名字?我们把他塑造成很毒的人,因为他的命运、遭遇扭曲了他的人性,他所有的武器,都跟蛇的感觉吻合,他一打起来脸都变。他连上墙,都跟壁虎一样。而且碧血剑不是刺,一打会绕着脖子,铛的一声下来。
张英:电视剧《碧血剑》和小说有什么不同?
张纪中:《碧血剑》改编的几个版本让我觉得没法看,这部小说本身也有些问题,袁承志一开始出场是八岁,张朝唐来华,见到大明的骚乱和腐败,然后碰到这么个小孩把他救了,很奇特。
我觉得这部戏本身影响力不大,我们也拍得很平静。因为袁承志在小说里碰到的人物都很平淡,金庸在新修的小说里,加强了他和阿九、青青的三角关系感情戏,但是最后阿九还是出家,他还是跟青青。
我们现在也是这样拍的,小说的结尾,袁承志也喜欢阿九,他去抓阿九,一把脱了空袖子,她说了句永世隔绝。他想往前走的时候,被青青抓住,于是他看着阿九远去,很悲惨的一幕。但是青青用力搂着他,他也就这样了。
开始本来想用黄晓明演袁承志,但是没能够实现。最后想想干脆全部用了新人,都是比较会演戏的。
我们设计的人物,还是有新意的,比如何铁手。我们一开始设计他是吸毒分子,他就是五毒教主,他的铁手是个钩子,他钩了人一路走,还一路笑声。
我们的《碧血剑》播的時候,反响还不错,观众说是几个版本里最好的,以后不用再拍了。在金庸的作品里,《碧血剑》是电视剧改编次数最少的。
张英:《鹿鼎记》在各省播的时候,创下了当年的收视率纪录,它也是你的金庸剧中争议最大的。
张纪中:《鹿鼎记》我觉得它是关于中国往事的小说,讲的是一个社会问题,不完全是武侠片。既不是英雄主义,也不是武侠小说。
金庸就是把中国社会各个层面拉开给你看,揭露、批判、反思,用荒谬的故事和写法让你去反思,用温柔的讽刺手段来批判。讽刺意味很大,是反过来看中国人,让我们感到异样。
《鹿鼎记》里,唯一的正面英雄人物就是陈近南,其他的都是反派角色,所以这样的一部小说拍成电视剧,在价值取向上是非常困难的。比如对官场的呈现,对汉人正统皇权的质疑,在爱情婚姻观上的多妻制,这些关口都是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有问题。
比如说官场文化,多隆对韦小宝,韦小宝对皇上的吹捧,在小说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还有旧社会,一夫多妻的现象,韦小宝有七个老婆,其乐融融,这些都很难处理。
还有为什么韦小宝不告发陈近南,也不是他有什么政治倾向,而是他真的觉得陈对他好,就像他父亲一样。我们在写剧本的时候就强调他的错觉,所以他没出卖师父和天地会。
这样一个小说,拍成电视剧怎么体现金庸的本意,非常困难。我觉得完成的电视剧在唯美和怎么样更有文化上下了功夫,但是精神批判上做得不够。
《鹿鼎记》的结尾没有改
张英:几年前,金庸终于完成了第三次作品集的修订,你怎么看他的修订和改动?
张纪中:还好,大部分作品故事和人物性格没变,但有的作品结局和语句变动都比较大。比如《碧血剑》的修改版本,我在拍电视剧的时候参照了。
但是我非常反对他修改《鹿鼎记》的结尾。我和查先生见面的时候告诉他,您现在是以查良镛的身份,来修改三十年前金大侠的作品,用现在的眼光回过头看以前的作品肯定不顺眼,改了,味儿就变了。
他希望我按修改后的故事情节来拍,不要把韦小宝刻画成英雄,怕给青少年造成不良影响。他认为韦小宝不该有太多的老婆,给他设计了一个妻离子散的新结局。我对他讲,升官发财、一夫多妻是一些中国男人固有的梦想,所以他们想当韦小宝,你现在把老婆改没了,破坏了他们的梦想。而且我按照旧版本拍,才能表现对人性的批判,这样可能对青少年更有教育意义。
后来,金庸也同意了我的意见,放弃对《鹿鼎记》的故事结尾进行大修改,保留了原来的韦小宝一人领着七个妻子隐居的故事结尾。
张英:《倚天屠龙记》是“射雕三部曲”最后一部,你怎么看这三部曲的关系?
张纪中:《倚天屠龙记》和《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在故事结构上有相似之处,但作品的主题思想和精神境界跟二者有很大的不同。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这部作品中融入了情感的元素,无论是父子的关系,还是师徒的关系,还是朋友的关系,其实都是充满了情和义。这是我拍摄电视剧时,着重要表达的内容。
《倚天屠龙记》离今天的价值观念很近,它弘扬的自由、平等、博爱是这部作品的精神支柱。张无忌的精神品质,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用传统价值观是无法描述的。《射雕英雄传》是一部古典型的道德之书,有爱国立场、民族大义、集体精神、侠客梦想,通过郭靖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神雕侠侣》是一部现代气息浓郁的自由之书,个性突出、情感至上、自我实现、人生悲喜,通过杨过这个人物来表现;而《倚天》里张无忌是个人性的弱者,他讲侠义、仁慈,性格软弱,更贴近于生活中真实的“人”。
张无忌没啥个性,也没有人格魅力,为什么这么多女的喜欢他呢?他肯定很帅,属于美男子,也许很文弱,但惹人心疼,招人喜欢。他爹张翠山就很帅,不然怎么惹得他妈殷素素想方设法倒追他,惹出一场大祸呢?
张无忌是一个有博大爱心的人,他的情感和他的成长有很大的关系,那就是在冰火岛的时候,他遭遇了很大的变故,从自己的父母被杀,到义父成为全世界的仇人,这些都在他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很大的创伤。张无忌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但是又带着复杂性,他不敢相信很多情感,对周围的人也有很多的怀疑,所以他才有复杂的情感,因为他不敢轻易去相信一个人。
张无忌是自由精神、平等精神、博爱精神这三种人文精神合成的“天真汉”和“老实人”,人性的弱点看起来更多,更贴近于真实的“人”。张无忌的侠义或仁慈,是真正现代化的博爱,超越派别正邪,超越利益得失,超越民族情仇,超越阶级差异,他的爱是对人类生命的尊重和大爱。
张英:前几天,我看你在《明报月刊》上发文,决定《雪山飞狐》拍完了,就告别金庸剧了?
张纪中:我想把金庸的戏一直拍下去。所以在《雪山飞狐》之前,我买了两个版权,一个是《侠客行》,一个是《书剑恩仇录》。
《侠客行》我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但是《书剑恩仇录》的剧本居然耗了三年,原来我组织编剧来写,投资方都不满意。又弄了别人来写剧本,反正左折腾、右折腾折腾了三年时间,版权过期了,然后延后了四个月,剧本也没有弄出来。
上次去香港,我跟金庸说,我把《书剑恩仇录》拿过来重新做,结果林乐怡对我说,经纪人已经把版权卖给别人了。
张英:拍金庸剧快20年,你有什么经验和感受?
张纪中:拍金庸作品,一定要尊重原著的精神,人物、情节和故事,最好只减不加。因为所有的导演在拍金庸剧的时候,都在不同程度地加以改造。但你改动太大,动了故事的根本,效果一定不好。
第二,你把它很好地表达就是不忘初心。比如说《射雕英雄传》,这个电视剧如果你缺乏大漠场景,没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气势,那首先这个气势就不对。现在很多公司为了节省成本,只拍一些空镜头加进去,都是投机的方式,这种片子的质量肯定是不好的。
我拍所有的武侠片,没有一个是省事的,包括比较短的《碧血剑》,也是跑了很多个地方实拍。
金庸就是侠义之士
张英:你和金庸交往快20年,在你的眼里,金庸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纪中:就是一个侠义之士,金庸不是那种横刀立拔、扬眉怒目、拔刀相助,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的人。
中国的侠义是存在血液之中的精神,它是一种气度,这是我觉得很重要的。其实侠这个东西,在中国是很虚幻的事件,但人们都喜欢这个东西,因为是随着社会变迁而来的。
中国旧社会,封建时期,人民在所谓皇权的压迫下讨生活,老百姓的日子很难过,经常被暴力、独裁伤害,这时候就希望有英雄、侠客解救他,所以侠的意义诞生了,老百姓把这些愿望放在英雄侠客的身上。
过去的旧武侠片、公案小说、旧武侠小说都是这样写的,一直到新武侠小说出现,才有了变化。梁羽生是中规中矩,描写平民英雄。但金庸不同,他的浪漫主义情怀非常强烈,比梁羽生还要强烈一些。
金庸每部小说,都把人放在大的历史背景后面。他从宋、金、元、明、清写起,故事都发生在国家危亡、中华民族比较危险的时刻,而这些英雄侠客都是凡夫俗子,能够在危亡时刻挺身而出,一路成长为英雄侠客,为国为民牺牲自己,让侠义精神流入到普通老百姓生活当中,这个意义和贡献非常巨大。
张英:金庸埋怨归埋怨,但还是支持你拍完他的作品集。还给你一个承诺,所有的小说都可以拍。
张纪中:看完《碧血剑》后,金庸对我说了句:“张先生拍戏就是认真,把我的作品交给您拍,我非常放心。”本来,我想拍完《倚天屠龙记》,就结束我的金庸剧,但是金庸希望我能够把他的作品集全部拍完,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挑战。
我拍他的小说,他到剧组来了三次。《笑傲江湖》来了一次,《射雕英雄传》来了一次,《神雕侠侣》来了一次,包括象山影视城剪彩,都是他来帮我们的。《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他只是在地图上看过,写在了小说里。我们给他配备了那艘“金庸号”,载着他去,那天的活动,浙江卫视做了直播,我们在沙滩上拍戏。后来他在象山,又看了为《神雕侠侣》搭的象山影视城,他也很高興。
查先生知道,只有我是这么认真的,聚集了社会上的力量,就为了拍好他的电视剧。每个电视剧拍完了,我都会送DVD给他,我经常去他家,如果我们见面不说电视剧,很开心,我就知道他比较满意了。
当然,和金庸讨论改编的过程很有趣,查先生说,他的小说就是他的孩子,把他的孩子拿出来,抱出来给别人看,说不希望别人打他。但是这个观点我不同意,我说:你这个孩子长大了,你就要送到社会上去。他长大了,你不能老抱在怀里,只是说借给别人抱抱看,然后就拿回来。
张英:你和金庸总是为工作争论,私人交情怎么样?
张纪中:我和金庸关系处得比较好,从工作变成了朋友的关系。我是很尊重查先生的,虽然他叫我纪中兄,那是老头儿的幽默,管我前妻都叫樊大嫂。他的太太林乐怡说见樊大嫂特别舒服,她们之间关系比较好。
我跟查先生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喝酒、吃饭,已经超出了小说和剧作改编的范围,经常谈一些家里的事情,谈艺术收藏、房产投资。我不知道我在金庸先生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朋友,但对我来说,我们是一对年纪并不是很相近的朋友,我觉得他并不是很老,心态也挺年轻,脑袋还很清醒,那种童趣、童心还很浓。
金庸先生很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待着,比如我到杭州去,我说请你吃饭。他说:好,本来我约好了谁谁,我不去了。他就跟我去吃饭,四个小时在一起聊,还有一帮朋友,他就觉得特别逗,给他说笑话什么的。
像我去香港,他也花很多时间陪我,如果我去香港三天,三天他都来找我。所以我觉得他是欣赏我,一个老人家图我什么?想拍他作品的导演多了,他卖作品谁不能卖?我们就是脾气相投,想法正好相吻合,气质比较接近,所以他很喜欢跟我在一块儿聊天。
他说“我很喜欢张先生”,我也很喜欢他,因为我们脾气相投,就是说我可以跟他在作品上有讨论。我觉得,不是说你是原作者,我就得完全听你的,这个不行。但是有些意见我还是听他的。这些方面,已经分不清了。
有一次,《神雕侠侣》里,郭靖和杨过在襄阳城爆发了冲突的那场戏,金庸觉得不好,“我认为杨过不应该是这样的,郭靖也不是这样的,你改的时候需要有矛盾冲突的对立”。但黄晓明说,他演杨过压抑很久了,应该有一个情绪的爆发。
后来金庸不同意,一激动,话说过头了。我听了有点儿不舒服,但还可以接受。查太太在一旁,觉得查先生说话过分了,“你怎么对张先生这个态度?你给张先生道歉。”查先生不愿意,低头沉默了半天说:“张先生我给你道歉。”这场争论的结果,我也没有改,查先生也说了意见。
张英:这几年,你和金庸有什么交往?
张纪中:查先生这几年身体不好,查先生糖尿病其实蛮严重的,70岁的时候做了心脏搭桥,加上脑萎缩,其实非常辛苦。年纪大了不能出门参加公共的活动,但在家里还是读报听戏。他很喜欢听京戏,每天做保健。
看见他很寂寞,我策划了一个活动,“不老的金庸”,想给他祈福祝寿,找了李亚鹏、黄晓明、周迅、刘亦菲、胡军、林志颖、刘涛等和我合作过金庸剧的朋友们,分别拍了视频,最后剪成一集视频,我带到香港,当面放给查先生看。
2016年,查先生92岁的时候,我还策划过“不老的金庸”祝寿活动,当时出版一本祝寿的画册,算是给查先生92岁生日的贺礼。后来因为微博的参与,变成了一个社会活动,大概有4300万人参与了,海内外的各界文化名人也参与了,就变成一个全社会参与的事件了。我就希望他高高兴兴的,知道有这么多喜欢他的人牵挂着他。
更早一些的时候,2014年,我也是想让查先生高兴一下,就挑了个好日子,叫了李亚鹏、胡军、黄晓明,我们一起去了香港,看望查先生。查先生很高兴,专门陪了我们一个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很高兴,还喝了几杯酒。这几个演员,也很高兴,都分别给他敬酒,他都一一碰杯。
按道理,他有心脏病,以前做过心脏搭桥手术,是不能喝太多酒的。但查先生见到他喜欢的演员,他都会很高兴,也很客气。李亚鹏演的郭靖当时引发争议,查先生觉得他外形很合适,气质都对,就专门写了“不招人嫉是庸才”,安慰他。
半个月前,从电话里得知查先生病重,要去香港探望。等我决定订机票去之前,查太太又告诉我,查先生病情好转了,又稳定下来。
没想到今天就知道查先生走了……上一次去香港,当时香港博物馆金庸馆开张,我就去过香港,看过查先生。当时他已经不能出门了,躺在家里的床上,因为脑萎缩,已经不能说话了。这几年,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遇到我这样的老熟人,他的眼睛会眨几下,脸上有点儿笑容,就这样。
我能拍他的戏,而且拍这么多,真的是我的荣幸。
张英:在你拍的几部电视剧里,金庸喜欢哪些演员?
张纪中:李亚鹏和周迅,他们演的郭靖黄蓉,查先生觉得是《射雕英雄传》所有版本里最好的,到了《天龙八部》,胡军演的乔峰和刘涛演的阿朱,他也觉得特别满意,觉得特别舒服。
《神雕侠侣》,查先生觉得黄晓明演得拿捏分寸有问题,但是觉得黄晓明还算是靓仔,刘亦菲演的小龙女,也没的说。单纯的小龙女,从一个成熟演员堆里面,根本找不到,从眼睛里就找不到这样的人。我当时要用他们两个,遭到投资方所有人的反对。创作人员也是蛮激烈地反对,开始我也试图退一退,发现不行,还是要坚持我们的想法。
《鹿鼎记》后来用黄晓明演韦小宝,是因为我和黄晓明接触时间长,我发现他有幽默调皮的一面。作为一个演员,我觉得他还是有表演功底,在完成了《神雕侠侣》之后,我觉得他是进入了一种放松的状态。隔了三年,我拍完了《碧血剑》,才拍的《鹿鼎记》。
我那时候在黄晓明之前看了很多演员,他们对这个人物的表达,都是往痞上面走。我本身不喜欢这样的完全油嘴滑舌的表演。韦小宝即使油滑,他幽默程度还是比较强烈的,不是油腔滑调,而且他会表达真诚,真诚当中你觉得有点儿可笑。
后来我用了黄晓明,他比较正,比较帅,比那些演员更保险一点儿。韦小宝的身上,囊括了中国人正反两方面的性格。韦小宝身上的厚黑学、贪财好色,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孝顺、对朋友的忠诚,还很有正义感。
到了《碧血剑》,选袁承志的演员的时候,本来还想用黄晓明,但经纪人报的价格太高了,后来就用了香港的年轻演员窦智孔,他是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很朴实很壮实。黄圣依那个时候刚刚拍完《功夫》。
金庸是在台湾看到《碧血剑》,见了窦智孔。窦智孔跟我说,金庸拉着他的手说:“你是《碧血剑》所有版本里演袁承志最好的演员,这个《碧血剑》也是最好的版本。”
张英:你说,在资本和投资人的压力下,你也妥協过,但结果非常不理想。
张纪中:拍《倚天屠龙记》的时候,两家投资公司,坚持要用邓超演张无忌,认为一个明星可以解决票房的问题。现在,做创作很难,在剧本和演员的选择上,自由越来越少,受到资本的干预,越来越强。
我觉得邓超不是很合适这个角色,但也没有办法,我说服不了他们。我没有坚持的原因是,不要闹得大家很不愉快。演赵敏的安以轩,当时签华谊兄弟,当时我看她这张脸,觉得她女扮男装还是很好看的。
挑演员选定角色的时候,过程非常有趣。好像是我一眼就看中你,这感觉是非常准确的,他在你心里就活了。有些你感觉不合适的演员,造型出了你都感觉不合适,你努力接受他,他自己也别扭了,实际上是这样。
我希望能够尽快把《飞狐外传》和《雪山飞狐》完成。查先生的去世,让我有了紧迫感。我年纪也大了,把金庸作品集拍完了,我也可以光荣退休了。做了一辈子影视,见过的大家名家也很多,但是,像查先生这样的文化人物,是不会再有了。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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