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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懒腰和叹息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643
李海洲

  江城长寿的佛性和懒腰

  迤逦远来的长江水抵达这里,突然就变得有些懒洋洋的柔软,江面开始宽阔,鸥鸟斜飞,风有了恋爱的温度。站在江边的老码头眺望,小城长寿慵懒而立体地挂进你的眼帘:桥、街市、陡坡、山脊、建筑、人影……所有的一切都有着静态的缓慢。

  而流逝不能改变。在重庆沿江的大多数小城,流逝只特别在长寿放慢了速度。

  1.驶往人间的粉色系缆车

  很多年前,少年李寿民从小城长寿出发,仗剑南走,他要在未来的日子里以笔为梦,叩问江湖风雨,后来,《蜀山剑侠传》墨香远逸,少年李寿民变身为文学史上著名的还珠楼主,晚辈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一众大侠,全都从这位启蒙宗师的书里,取回了第一缕侠骨柔肠。很多年后的1961,还珠先生在凄冷的早春溘然长逝,病榻前,他应该很多次想起过家乡,想起过小城长寿迷离悠远的山脊、江风吹拂的吊脚楼,以及少年时代快乐和温暖的时光。

  是的,快乐和温暖很重要。早些时候,长寿的名字其实就叫作乐温。只是,这座7000年前就有土著居住的小城,几乎已经看不见还珠先生记忆里吊脚楼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临江的花园或广场边环江而建的错落民居。曾经,我有一位亲戚就住在这里,很多个下午,我们从鹅卵石遍布的江边散步归来,站在他家的阳台上,江风悠然,汽笛轻扬,我感觉到的天空和江面很小,心却很开阔。而人如雨滴,仿佛就要在这座小城恬淡的生活里慢慢消隐或者化掉。

  沿着江边的街市往上,还珠先生记忆里迷离悠长的山脊还在,依然树木葳蕤、杂花斑斓,但已经不需要拾阶攀爬。小城长寿建在山脊,连接江边到山梁之间海拔的,是一条陡峭的斜坡,还珠先生辞世三年后的1964年,这条斜坡上,开始行驶国内轨道最长、坡度最陡的缆车。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主持了设计,轨道充满美感和想象力,长282米,中部交叉,垂直高度达到110米。风很慢的时候,从江边往上看:蓝天下,那巨大的轨道仿佛优雅的腰身立体地斜倚在你面前,周边草木葱茏,缆车晃晃悠悠,每当夕阳西下,小城一片灿烂,站在江边的你,会感觉那下坡的缆车,仿佛正在一点点从天上驶往人间。

  和多年前的绿皮轿厢不同,现在的长寿缆车,轿厢色彩选择的是粉色系,很萌很可爱。其实在我的字典里,缆车一直被认作是懒车,我觉得只有这个懒洋洋的词语,才合符它憨态可掬的身份。不急不缓地坐进轿厢,远处的两岸江景很有些沧海桑田,人的心情会因为缆车的速度慢下来、慢下来,即使是时光,此刻也开始变得有了节奏感。而被钢索拖着来去的缆车依旧晃晃悠悠,它要让你的生活打一会儿瞌睡,或者让你的梦想伸一下懒腰。

  2.三道拐的明清时光

  和长寿著名的缆车相向而行的,是一条年代久远的茶马古道:三倒拐。

  “拐”这个字,在当地语言里有弯道的意思。所谓倒拐,指的就是转弯。在长江重庆段沿线,星星般散落着很多因水而兴的小城,小城的街镇大多曲折、幽深,蜿蜒的路面必须随山势起伏,所以弯道密布,但却总能做到一弯一景,每转过一个弯,就会有意外的小惊喜在不远处等你。

  在三峡库区,三倒拐是目前保存最为完好的明清街市建筑群。大青条石铺就的街道宽阔古朴,曲曲弯弯的街面时而陡峭、时而平缓,两边的房屋和店铺清冷幽静,有着迷人的旧时光气息,一些肥硕的猫总是不问世事地卧在街边瞌睡……其实,这里的街面是曲径通幽的:前门营生,后门生活。穿过光线暗淡的店铺过道,常常会出现一个精致古老的小四合院,院里陈设温馨,市井滋味浓郁,围着竹篱种有一畦畦菜蔬,那菜蔬叶子翠绿,开着黄色花朵,偶尔有蜂蝶飞过,给这条曾经的商业街穿插着田园人家的气息。

  因为紧邻长寿河街老码头,很多年前,三倒拐因水运而兴。打尖的客商和他们的丝绸、布匹、盐、茶叶都热爱这里,作为一条繁华的必经商道,货物们和客商的钱袋们都会通过这里去完成诗和远方。那时候,三倒拐奢靡繁华,商铺林立,客栈、酒馆、茶肆、作坊、典当行、戏院,依山就势蜿蜒排开,迎接和欢送着南来北往的客人。黄昏的时候,总会有客人就着月亮形的糍粑、黄豆煮的肥肠,喝下半壶浊酒,醉眼蒙眬中,他看见船泊码头,江上薄雾初起,而货物的路程还早,家却总是在遥远的地方。

  很多年后的今天,铅华洗净的三倒拐留下的除了寂寥,就是沧桑和旧时光之美。我最近一次去,是在一个有雨的下午,青石路面湿漉漉的,飘着落叶的街道依旧清幽。拐过一个坡度很急的大弯,两位撑着淡绿色雨伞的女孩迎面过来,她们沿阶而下,穿着碎花的旗袍,旗袍的裙摆被风拉出好看的小旋涡……恍然间,我的耳边响起了爵士,仿佛《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正在擦肩而过。我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一瞬间眼神有些迷离,如同身处民国的街头。而街道旁的屋檐下,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神仙般坐在藤椅上,手握光滑锃亮的佛珠,目光慈祥地望天,对街景和世事旁若无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六祖惠能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3.菩提山上菩提寺

  佛性常清净是一种境界,不为世事所动则是另一种。也许,能够拥有这样的心境除了和岁月、修行有关之外,更多地还应该和地域人文有关。长寿是有佛性的,从唐帝国开始,长寿的庙宇就珍珠般散落在十里八乡的山间和江边,很多人家祖辈都有礼佛的习惯。而在民间,“礼佛”和“长寿”这两个词从来就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现实生活里,小城长寿的人们的确很长寿,这也是公元1363年修改县名“乐温”为“长寿”的原因。或者,那时候江水煮茶、泉水酿酒的先民就已经出落得仙风道骨,就已经不满足于俗世生活的快乐和温暖,而是要把终极理想放到“长寿”上去。所以,这座江水环绕的小城,最终成为了雄鸡版图上唯一以“长寿”命名的城市。

  阳光很好的时候,在茶馆或者公园,总会遇见两鬓挂满白霜的老人,他們要么静坐望天,要么负手信步,气定神闲中有着一份别样的超脱。很多老人会每天坚持在清晨或者夜晚爬山。那山陡峭壮丽,海拔近600米,悬挂在新城的中心,叫作菩提山。这样一个佛性的名字,自然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时光:历史上,菩提山中有寨,寨中有庙,传说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曾云游这里,留下了1500年的深厚禅脉。

  关于菩提山上的菩提寺,最优美的故事来自大明王朝。高僧大智和尚在翠绿的菩提山峰之巅,铸造出一根16米长的铁柱,顶端燃灯,每到夜晚,一灯如火,华光四射,小城所有的人远近可见,于是当地就有了“菩提山上灯一盏”的诗意谚语。很多年后,大智和尚铸造铁柱的原址,已经被世界上唯一的塔式佛教圣灯代替,那圣灯有七层佛塔,通高近40米,在尘世的风雨中恢弘而磅礴。菩提寺里,晨钟暮鼓,梵音绕梁,庙里的上百座菩萨,全都法相庄严精美绝伦,最为罕见的是菩提达摩造像,高达5.9米,雕塑用的材质居然是整块金丝楠阴沉木。

  佛性的菩提山除了菩提寺,还有一座1789级台阶的公园,有意思的是,所有台阶上都雕刻着各朝各代的“寿”字,多达19999个。当地的老人们喜欢伴着晨钟暮鼓来这里爬山,边爬边数“寿”字,爬着爬着,朝花夜露又过了一年;数着数着,春去秋来就更加白头偕老。这些台阶,按照人生从0岁到150岁的不同特点进行阶段划分,意在鼓励每一个人往长寿的方向信马由缰。我首次拜访的时候,爬到80岁杖朝之年的台阶就两股颤颤,但考虑到自己曾经写过的一句诗,只能咬牙切齿坚持。诗里写道:我会在120岁的时候睡去/在下一个人写到秋天的时候醒来。

  俗世生活中醒来得最美丽的,应该是菩提山下的菩提古镇。一条浅浅的河流蜿蜒穿镇而过,河两边店铺林立,红灯笼高悬,人们不舍昼夜地川流熙攘……这是一条新修的商业街,和缆车站旁的三倒拐形成鲜明的对比:繁华和凋零,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原来各有各的宿命。古镇上有一家菩提书院,漂亮的四合院结构,精致、优雅,院前种草,房后有清澈的池塘,给商业气息浓郁的古镇绣上了诗意的花边。实际上,菩提寺外,一提步就是红尘,天上虽好,但谁都愿意回到人间,而在我看来,人间虽好,我却宁愿回到书香中去。所以拜访古镇的那个下午,我最终选择了一杯清茶和一册古籍,在菩提书院一直消磨到天色黄昏。

  4.长寿湖的白鱼和柚香

  天色黄昏的时候,罗广斌、杨益言正在长寿湖农场修改长篇小说《红岩》,窗外,水波荡漾着芦苇,上世纪50年代的明月正在升起。那时候,著名的狮子滩水电站拦河大坝已经完建,形成了西南地区最大的人工淡水湖:长寿湖。两位作家在湖水边漫步,灵感像鱼群一样游过。四年后的1961年,小说《红岩》出版,印刷上千万册,成为轰动一时的红色经典。很多年后,关于长寿湖兴建的故事,关于那些风钻、打桩机轰鸣的激情时光,从此成为罗广斌、杨益言最亲切的记忆。

  只不过,两位作家没想到的是,浇灌过他们青春的长寿湖,原来也是有佛性的。21世纪初,航拍的摄影师在天空俯瞰时发现:长寿湖宽阔的水面上,居然神奇地出现了一个天赐的“寿”字,这个巨大的字由八个湖汊上的半岛合围构成,笔力跌宕,一目了然。如果枯水季水位下降,这个字凸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漂浮在湖面。没有人知道,这片地域拦坝成湖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时候没有水,只有盆地和山峦,造物主要用怎样的妙手,才能将这个“寿”字安放在这里?也许,长寿城名字的由来,冥冥中也有着上帝的安排。

  上帝对长寿湖最美妙的安排,其实包括一种叫作翘壳的白鱼。那鱼肉质柔软细嫩,头小,身材健美,破水速度极快,浑身洁白,像披了一层月光。很早的时候,湖边人家喜欢将翘壳佐以老坛青红椒,用柴火铁锅烹制,后来手艺慢慢繁衍,鱼馆鱼店在周边就有了燎原之势。多年来,每次去长寿或周边地区漫游,无论兜多远多大的圈子,我都会前往长寿湖的“笑红鱼庄”,那是个神奇的小店,简陋到店招随意、店内不经任何装饰,但由于烹鱼技巧高明,一年四季都有人排队等候。我总是傻了一般潜进厨房,呆呆地看着厨子们闪电般地去鳞剖腹、高火爆煮、大料烹调,就像目睹一场神奇的表演。一尾鱼唇齿留香的过程,其实是一种最简单的生活哲学:午后或黄昏,坐在一盆红白相间的翘壳鱼前,香气弥漫,人会感到特别踏实,美味如斯,其实不必去管白云苍狗是否在天边晃悠悠。

  在长寿湖,能够和翘壳相提并论的,只能是长寿柚。我一直认为,世界上真正能担得起沉醉和馥郁这两个词的花朵,只能是柚子花。长寿湖沿线,依山就势种植有数十里柚子树,每年四月柚子花开,蜂蝶轰鸣,遍地的白色花朵在阳光下独自灿烂,有着别样的纯洁和要命的美。那花沉郁、白得炫目,那香气芳芬,要沁透你的全部身心,即使离开很久,那味道却在心底长时间停留,柔若无痕地挥之不去。只有这样的花朵,才能结出人间最美的果实,秋后的长寿柚,肥美丰硕达到三斤以上。打开每一瓣,都有直抵心尖的甜,那种感觉,仿佛春天被薄荷轻轻擦过,仿佛暖冬有着冰糖融化的声音。

  有时候,我眼中的长寿湖是慵懒的,那一波波荡漾的水纹,就是他小小的懒腰。有时候,碧水无垠,我听见心跳和游鱼蝶吻的声音,此起彼伏,和着远处悠扬的渔歌。而杂花生树,黄昏降临,我总是不愿意离开,因为无论是在佛性的长寿还是在慵懒的长寿湖,我都会有着突然归隐的心境。

  从剑桥开始,遇见设计,遇见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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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早秋,我在剑桥大学国王学院参加国际诗歌节。英国人禁烟,凡是有屋檐的地方,烟民必须守身如玉,所以每天早晨或黄昏,我和诗人喻言都会从借居的博士楼里乘电梯出来,穿过古典的楼道和精致的花园,前往落叶翻卷的大街上吸烟。

  光线很好,剑桥古老的建筑恢弘、精美,两个假装优雅的烟民目光迷离,长时间陷进哥特式或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格里。很多次,我们看见那些堆积了几百年风雨的老建筑,被巨大的拉网和脚手架小心围起来,有专业工人正在进行技术修缮,他们修缮的方式很谨慎:补缺、刮灰、上漆,动作很绅士,像在缝补一段爱情,又像在熨平一段起皱的人生。

  诗人喻言有些感慨,他做过开发商,有过很多成功楼盘的开发经验,于是开玩笑说:技术修缮又慢又花钱,不如指挥两百台挖掘机进场,直接进行强拆,重新做成花園洋房。这的确是个黑色幽默,我笑着回答他:如果是这样,软弱的亨利六世一定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然后亲手掐死你。要知道,剑桥大学国王学院著名的礼拜堂,就是当年的国王亨利六世亲自主持设计的,耗时99年才终于完工,到现在已经有五百多年历史。而很多很多年以来,剑桥的所有建筑,维修的方式几乎只有一种,那就是技术修缮。

  我们很自然地聊起了这个话题,聊起了国内历史建筑和人文遗产的保护。聊着聊着,两个人居然开始变得忧伤起来。是啊,对一个设计师或者一幢伟大的建筑而言,不要说拆除,就是按原型在原址上再造也是一种遗憾。所以,剑桥的工人们,表面上是在修缮建筑,骨子里却是在维护、坚守着一段永不如烟的历史和文明。

  与这个话题有关的是:在剑桥大学期间,我居然偶遇了青花艺术家干道甫。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但由于同属一个诗酒风流的生活圈子,相互早已闻名,其实只差一台大酒就可以成为兄弟。所以在徐志摩爱过的康桥,咖啡浓郁,我们一见如故。干道甫刚领完剑桥的艺术设计奖,他其实一直往返于北京和江西,大多数时间待在景德镇,和一群艺术家做冰蓝公社。

  众所周知,景德镇窑系是传统手工艺技能的精华,尤以青花瓷独步,那是周杰伦用含混不清的歌声热爱过的。干道甫他们的冰蓝公社,做得最漂亮的活儿就是:把现当代艺术移到优雅的青花瓷器上去,那些纷乱坚固的泥,经过淘洗、煅烧、拣选、乳粘,再经过干道甫匠心独具的绘画装饰,最终变成了后来名动剑桥的新青花艺术。简单说,干道甫就是在中国传统工艺的基础上,进行一场浪漫的设计再造:瓷还是那唐宋元的瓷,但器已经有了21世纪的优雅。干道甫用发芽的笔和手,给中国传统青花上了一层全新的釉,是他的设计和再造,给景德镇窑赋予了新的生命。多年前,北京诗人周墙送过我干道甫的青花,后来好像被谁顺走或酒后遗失。但瓷器上那抹荡人心弦的蓝,却留在我心底,多年来挥之不去。

  这个过程中,我想起了几乎和景德镇一个时代的涂山窑,这个被认定为宋代黑釉瓷的窑址,位于重庆南山的黄桷垭。和景德镇窑的优雅不同,涂山窑是座民间窑,所产瓷器古朴、原始,没有官窑景德镇动人心魄的青花蓝,他以黑色系为主。只是,除了在三峡博物馆,人们几乎已经很难看到它的踪迹。涂山窑被发掘后,有人认为它见证了一个精致的南宋。但我不这样认为:从色系、胎釉、煅燒来看,涂山窑更多地是见证着古重庆人民的生活:粗粝、世俗、亲切。而精致或颓废的南宋之美,只能用那个时代的景德镇窑来见证。所以,即使同处一个时代,瓷器也有自己的语言和身份。但无论如何,作为文化遗产,它们其实并没有江湖和庙堂之分。

  遗憾的是,涂山窑的窑火已经熄灭,泥坯幽暗,火焰消亡,不仅没有干道甫这样的人去进行设计再造,反而很早就淡出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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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英国回到重庆,秋意渐浓,城市开始掉叶子,掉在各种现代性的街道上。很多次,站在落日的窗前,看着飘飞的高架桥和近处的楼宇,我就会想起古老的剑桥,想起那些用技术修缮老建筑的工人,他们对文明和造物主的尊重,让我在这座早已没有了吊脚楼的江城长时间地叹息、感动。吊脚楼是重庆城的符号,涂山窑是另一个,但它们都在不同的城市进程中各有宿命,黯然消亡。

  秋天快要结束的某个夜晚,我在重庆著名的白象街遇见了歌手朱哲琴。曾经,她用一张很西藏的专辑《阿姐鼓》打动过许多人,但之后很多年,她远离乐坛,去做一个名叫“看见造物”的文化保护与发展计划。这一次,朱哲琴带着红点设计大奖得主Michael Young出现,其实他们关注的焦点,落在了几乎已经被遗忘的重庆涂山窑上,他们想让涂山窑的火焰重新燃烧。

  我有些感动。但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刊物的资深工作者,我的希望中本能地夹杂着怀疑:朱哲琴和Michael Young可以是干道甫,但涂山窑可以是青花蓝吗?那种古朴浑圆的瓷器,历史上更多的时候用作茶具,如果以原貌重返人间,进行批量生产,真的会被更多人接受吗?如果还原,重新进行设计再造,它真的还是涂山窑吗?或者,给传统工艺赋予现代的生命,原本就是涂山窑和像涂山窑一样的遗产的宿命?其实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原因,我见到过太多为保护而保护的文化遗产,庞大的资金和媒体的喧嚣之后,遗产变为项目,项目在最后却成了遗体。当时,我没有把这些问题抛出来沟通,是由于我依旧怀抱希望:因为,属于涂山窑的时间开始了。也许,经过设计再造,涂山窑真会以我们熟悉而陌生的面孔重新出现在生活中,尽管中断了很多年,但它至少续上了一段文明。前世今生,再造的能力,究竟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真正的答案需要时间来回答。

  朱哲琴们感兴趣的,还包括土家族织锦“西兰卡普”,也就是重庆黔江地区土家十三寨的“花铺盖”,早年用手纺,后来用机织,特点是色彩斑澜,图案奔放。我曾经两次去过十三寨,那里司檐悬空,山歌悠扬,我在十三寨进行田野调查,甚至为它写过一组诗。朱哲琴带来的设计师杨芳探访到这里,杨芳是By FANG的创始人,她对西兰卡普的图案设计和针法很感兴趣。我怀疑杨芳会把她感兴趣的东西用到自己的品牌中去。这其实暗合我的另一个观点:不是所有的文化遗产都适合大规模推广,但可以作为一种小众存在。西兰卡普的布匹可以不随世逐流,但她的造物精神和狂放的图案,其实可以设计再造到其他的品牌,从而诞生另一种生命。其实,这也是传统文明带给现代的一种启迪,是另一种层面上的设计再造。

  这个过程中,我自然是想起了著名的白象街。曾经的白象街之于重庆,如同今天的华尔街之于纽约,它拥有800年历史,但最终面临凋零和破败。几年前,开发商找到我,希望我所在的杂志能够针对白象街做一期策划。要知道,那些陈旧的只站在开发角度去做的所谓宣传,我和我的杂志从来不屑为之,所以我提出:活儿可以接,但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决定。对方沉默,最终答应下来。于是我带领团队皓首穷经、钩稽史料……企图还原一个历史上真正的白象街。这个过程中,我慢慢被巨大的快乐鼓舞。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其实正在完成一个设计再造的过程。后来,刊物上市,效果不错,连续加印多次。但那时候我也很担忧,因为我所呈现的只是800年前的白象街,只是纸面意义上的还原。好在,后来的白象街,尽管崭新,但大多数古迹还在,依旧有着旧时繁华的模样。

  在白象街遇见朱哲琴的那个夜晚,我因事提前离开。月亮很好,独自走在白象街优雅的街道,我再一次想起剑桥那些技术修缮老建筑的工人,内心突然有些忧伤,我不知道再过800年,我现在走过的白象街是否能和今天的剑桥一样。那时候,我还想到了把干道甫的青花蓝送给我的北京诗人周墙,他曾经在黄山设计再造了赛金花住过的归园,落成后我们举杯相庆,但周墙却叹息说:今天的归园随便有多漂亮,都不是以前归园的模样。

  那个秋天的夜晚,白象街的月亮很柔软,像800年前一样,但再柔软的月亮也照耀不到我或者周墙内心小小的失落和忧伤。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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