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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破碎故事之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2682
张玲玲 1986年生,浙江省作协会员。小说散见于《十月》《山花》《青年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

  短讯

  三月末,两个人在一次声色嘈杂的聚会上相遇。聚会设于一家四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场小型丝绸新品发布会之后。天空中雾气蒙蒙,属于回暖天后的降温。庭院地面落满早樱花瓣,粉白潮湿,每个人经过时都会不慎踩到。

  在这次参会的四十二个无所事事的人里,十七个跟他一样,都是男士,二十四位女性中,十五位超他年龄太多,三位又过度年轻,五位长相普通,或者只是不对他脾胃,只有一个人吸引了他,且恰巧坐在他左边。

  她穿着一件藏蓝色连衣裙,上半部分为短袖紧身针织衫,下面拼接多层雪纺半裙,一双白色尖头猫跟鞋,没有穿丝袜,白色大衣挂在椅背。她弄掉湿巾,他弯腰帮其捡起,注意到她右膝侧有一红痣,她撩起齐肩短发时,可见右耳垂也有一颗,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这是一次注定的邂逅。两人借此攀谈,并互加微信。回去后,他辗转难眠了两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给她发一条消息:

  雪梨小姐,我不知道怎么说,也许塞林格的话会比我能够说出的,更为合适——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

  众所周知,这句著名的情话来自《破碎故事之心》。小说不过是他买过的两本塞林格作品集里,相对好读的一则。比起这则短篇,他更喜欢《麦田守望者》,因为更有共鸣。他十八岁,读大一那会儿,曾梦想过能不费力地写出这样的故事。对于这篇小说,他记得被假设的数个开头,但没记住贾斯汀·霍根施拉格和雪莉·萊斯特这两个绕口的名字,更不用说里面一连串翻译后的滑稽外文名。他记得主角是一个混迹于纽约、三十一岁的失败者,和他同龄,却没能记住主角的职业,是油漆工还是印刷工。

  失败——大学毕业之后没有做过一份能够持续一年的工作,目前月薪刚刚超过八千块(他后来在新闻上读到,今年这个城市的毕业生月平均薪水超过八千四百元,吃了一惊),二〇一六年,他试过运营一个财经公号,但仅仅做了两三期,就武断地认为错过风口,再也没续上。他没法说清,他现在究竟算一个商业记者,还只是一个软文记者,他所在的杂志社更像是一个软文制造局,单页广告对外售价奇高,但分到他手,却少得可怜。他惭于告诉她,无法拼出她的英文名,所以只能以中文打出(聚会上,他听到有人叫她Shirley),也不知道为何,头脑里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为了编写这条短信,他不得不重看小说,以确定原句中间没有“的”,不是偏正结构。之后他按了发送键,并在惴惴不安中等了一个小时。

  她比他年轻两岁,比故事里的雪莉小姐年长九岁。她经常怀疑自己,只要年过三十,就是一条垂头丧气、无人问津的老狗,不知其他女性是否也会这样想。她的女友安安,五年前改过身份证上的年龄,也劝过她那么做,但她还在犹豫;另外两个女友,朱莉已经于三年前结婚,为了到底要不要和公婆同住,每周会跟丈夫吵一次到两次,另外一个朋友温汀,正在筹备九月八日的婚礼,为此奔劳不休(到了五月下旬,便因为双方父母酒店选择的分歧,和相恋七年的男友忽然分了手)。而她在一家丝绸进出口公司做了快五年,薪水比刚开始上涨了百分之三十,但和物价的上涨相较,依旧显得杯水车薪。从一部电影里随意找来、安置在身的英文名,不管谁读,如何读,听起来都平庸且愚蠢。她最擅长和最热衷的,是逛淘宝,或者买商场打折的包袋裙子。每晚入睡前,她会看三到五篇明星八卦,刷两小时微博,或者两集日剧,最近改成看四分钟一集的泡面番。一年中的四月和十一月,她总会动念辞职,但却从没向老板提出过。所有收入都用来还信用卡、花呗、房租以及叫外卖。一分钱也攒不下来。一分也不能。她得努力克制几次过度的消费冲动,才能买下最喜欢的那管口红。

  她读完短信,深为所动,她记得那人长相(准确来说是侧脸),她知道塞林格,但还没仔细读过他的小说。她仔细读过的小说很少,但她迅速从网上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并且找到了这篇故事。读完后她发现,更有触动的,不是他引用的那句,而是雪莉小姐的自陈:

  你看到的是我精心打扮过的样子。擦掉这些脂粉,相信我,我一点也不漂亮。请写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接待访客。我想让你重新看看我。我要确信你不是被我虚假的外表给骗了。

  是的,这也是她能够说出的、最为诚实的一句:如果他能够透过她的外表,会看见昂贵脂粉和精致皮囊下,一个过度自卑、孱弱、苍老的灵魂。当然,她还记得小说的结尾——她一口气读了三遍——在一个“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里,遇到总是遇到而已,就算拥有一个电光火石的开头,就算错过后霍根施拉格会整个月地想起她,但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遇到一个新女性,再把雪莉忘掉。

  她当然不能允许此一情形的发生。比霍根施拉格幸运,聚会上的男士远不需要在监狱和舍友的监督中写无望的信,并苦苦煎熬,等上一个礼拜,冒着越狱和死亡的风险,才能见上一面。只要等一个小时(这个小时他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两次茶,站到阳台,抽了六根万宝路),等到七点半,他就能收到一封字斟句酌、热情洋溢的回信——她用手机编纂了二百四十五字短信,短信像月亮一样,美丽且脆弱地悬挂在他深蓝孤独的屏幕上。

  在结尾,她改了又改,最后写道:

  亲爱的L先生:

  我想自己正处在生命最年轻而又最沧桑的阶段,以前我误以为对爱情了解甚多,但遇到你之后,才发现从没真正了解过。

  我一生犯过无数错误,但不希望眼下就犯上一桩。

  比起胆怯的回避,我更想选择荒谬的勇气。

  跟塞林格的相比,她差太远了。毫无信息量,且不连贯。她的比喻和感受至少可以砍去一半,或者效仿小说,讲讲接连的失败和不幸,以及几个处于不同困境的女友。毕竟她中学作文还受过语文老师的表扬,她应该可以写得更好些,或者更轻松些。但这都不重要,眼下他隔着十五公里,在床上欣喜若狂。他写得比她快得多,也少得多:

  爱是无法遮掩的,只要一想起你,我便会觉得快乐。

  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八点,他们约在市中心一家快捷酒店见面,睡了一觉。至于过程,男士颇为满意,女士则恰好相反。但勉强可算一个不错的开头。接着两人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以及第四次、第五次。过了一个月,她第一次当他面卸妆,但是趁着灯灭。又过了一个月,他抽烟时不再躲进酒店洗手间,而是当她面,把剩余的五厘米烟蒂摁进放了三分之一水的白瓷杯,直到那杯水变成黄黑,才倒进马桶。

  这些不算什么,跟没有出口的真相相比,跟他们的谎言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没跟他说清楚,她有一个已交往四年的男友,两人总为鸡零狗碎吵个不停。她在每次吵架后绝望生气的晚上,总是希望能够有一个人,带她彻底走出泥潭。但她明白她已经老了,年过三十的老。不会有人像过去一样,不计一切地爱着她;自拍九宫格,连成爱心去取悦她;或者大半夜驱车两百多公里找她,只因担心她在另一个城市喝醉酒。二十一到二十五岁,她那像舞会皇后般黄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遇到他前一个月的某个晚上,她和男友为了他前女友忽如其来的电话吵到凌晨三点。她穿着男士塑料拖鞋,背着十斤重的帆布tote包和三斤重的笔记本电脑,在寂寂无人的高架下走着,后悔应该把他关门前递来的粗呢毛线混纺开衫披上,而不是出于不必要的自尊拒绝。她暗自发誓如果男友不打来电话道歉,就随便找个人睡觉。这天晚上,他没打电话,她也没找到愿意跟她睡觉的人,熬到凌晨五点,她睡着了,睡了十二个小时。一个月之后,争吵带来的伤害似乎渐已平复,她却遇到了他,并且真的,拥有了一个像爱情小说般浪漫的开头。

  当然,他也不是彻底诚实。他对她说,他的婚姻已经完了,但实际这一年有所好转,至少妻子同意从客卧搬回主卧,所以他无法像其承诺的那么快离婚。

  有三个月的时间,两人都很快乐:不太方便出去看电影,但可以聊天,可以讲的笑话不断。三个月过去,很多事情变得麻烦,他不能总躲在洗手间,或推迟回家,只为了接她电话。她也无法向男友解释,为什么总盯着手机,而且似在避免让他看见对话。她想过跟现任提分手,但就像她无数次的辞职决定一样,只是一个模糊固执的想法,却始终匮乏纵身一跃的勇气。

  故事当然不会顺利地上演下去,他们已经在这段关系中埋下了数不清的手雷,手雷会以不同的面目和形式出现。她和别人在一起时,总会想起他,并被某种致命且疯狂的念头缠绕。而他不论是和她,还是和妻子一起,总陷于精疲力竭的边缘,试图解释什么,却永远没法解释清楚。

  到了六月,朋友未能成行的婚事、外祖父的去世等等接连的坏事影响了她的心情,也有人说跟一次水逆的来袭有关,总之两人因为微不足道的观点分歧(大概是报纸上一个女性反性侵新闻)大吵一架。他这次没主动找她。过了三天也没有。到了第四天下午,她给他发消息,说正在离他公司不远处的一家咖啡店,并发去一张精心修饰了半小时的照片。过了几分钟,她仅收到了一个冷淡的“哦”。

  她一怒之下,删掉他的微信号。

  她忘记了他的号码,只记得昵称和头像,不管她后悔后,更换名字搜索多少遍,都只有一句相同的冷淡的提示:“该用户不存在”。她想过去中国移动查聊天记录,才发现两人自始至终,打的都是语音和视频电话。她想过问问聚会组织者,是否还有参会者的手机号(组织者正是她策划部的一位女同事),又碍于自尊和隔阂而放弃。她记得他们交换过名片,但是她在桌面拢好的大摞名片夹里,翻找半天,却没找到,在她衣服口袋、包袋,苦苦搜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交往的第二月,那个周六的晚上,她曾以为他们会有一个永恒的结尾。

  而他在那个像水汽般蒸发消失的下午,原本只是想短暫冷战,待她低头。看到消息后,却被莫名失败且悲观的心情笼罩,矜傲地只回复了一个字。等到下午五点,他想找她时,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当然,只要他发送一个验证,她也可能重新回来,两人至少还能在一起半年,或者更久。可鬼使神差,他当天也并没那样做。他愤然删掉了她,就像从没见过她一样。

  她在后来的一年,总会想起他。在城市西北一家灯光黯淡的火锅餐厅,她曾以为他就坐在某张餐桌。等她装作取调料,走到近前,却发现那人轮廓没他精细,肤色也过于苍白。因为没和女友说过这次短暂越轨的恋情,几个女友看她红着眼眶回来,误以为她是隐形眼镜干涩所致。其中一个递给她一款日产眼药水,她滴了,人造眼泪和她的眼泪一起掉下。但只有那一两分钟。接下来大家又浸入餐厅难分彼此的喧嚣中。

  他后来倒跟朋友提起过她,像说个笑话,如果他肯抬头,越过对面朋友的头顶,越过餐厅挥之不去的混浊雾气,仔细看看,推门出去的一个女性背影大概会让他呆立许久。但他并没这样做,他只是听见了一阵开门而起的风铃声,靠门的中年男人抱怨无故多出一条缝隙,带入太多冬夜寒风。他主动起身,把门关上。

  什么也没看见——他下意识地瞥了下门外,却只看见了黑暗中,过度明亮、宽阔的马路,一辆卡车快速驶过。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充满悲伤。

  故事结束了。如果一开始,她不曾欺瞒他,他也没有,两人也极为幸运地,正值单身……但他也许很难因为无法言说的痛苦,打出那句骤然击中她的话,她也可能因为涉世未深的无知和傲慢错过他。

  在一则现代爱情故事里,就算男孩遇到女孩,男孩选择了主动,女孩也回应了他的追求,两人拥有众多相似处,并一度将对方视为灵魂伴侣,他们依然会遭遇心碎和失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在遇到爱情之后,依然会丧失爱情,解决一个问题,另外一个问题又往复重来,如此延绵不绝,直到他们分开,忘掉对方,再进入下一个痛苦的循环。

  爱情故事最优美的部分永远在开头出现,却并非他的原创——每一个读过它并且心有戚戚的人,也许都曾用它来劝告自己勿忘缩手,却一次又一次、不可遏制地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直到再次被破碎后的幻觉割伤:他们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重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找我鬼混,也许只是别无选择——她有交往了两年的男友,看起来还将交往下去,但两人没睡过,十九岁,还是处女,她对这件事,觉得既得意,又羞耻。

  当时我二十三岁,同样地,没和任何人睡过。但这对我,除了带来羞耻和自卑,没有别的。

  那是一九九九年夏。眼下我试图回忆她的样貌,只能回忆大概:不美,单眼皮,要是睡眠不足或者哭得太多,会变成一种肿泡眼。近视,左眼三百五十度,右眼五百度,戴一种粉色金属半框眼镜,因为吵架摔碎过一次,我带她去重配了一副差不多一样的。鼻梁扁塌,皮肤不算好,但也不算差劲。穿衣品味奇特,无论配色,还是款式。一米七高,腿型不佳,但很长,不看脸时,可以看腿,以此浮想联翩——但是爱她这件事情,跟长相或性,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否因为过度年轻,失去判断?或许,但不应是全部。那会儿我刚从一所工业设计学校毕业,在一家小广告公司找了份数模工作。工作当然是一团又一团巨大的混乱,无聊得很,钱也很少,六百块一个月,半个月后就不想干了,不知为何,咬牙忍耐下来。也许只是缺钱。忍到半年,再次冒出不想干了的打算,同样,再次因为缺钱,继续忍耐。我计划将三顿饭减为两顿、一顿,以存点储蓄,彻底离职,但从没能实现过。

  她在隔壁学校读书,小我四岁,学的大概是工商管理,也可能不是,但看起来跟什么都没学过差不多,不管对什么都显得无知且天真。有时这点看起来很吸引人,有时则恰好相反。对于将来毫无计划,毕业论文写到一半,继续不下去,只能延期半年。和男友一周吵架三次。她骂他猪猡,他骂她婊子,吵完架就来找我,在宿舍锁门前,通常在九点半到十点间。有几次她出现时,眼部和腿部都带显著出血点,像个被撞伤的桃子,但通常过几天就好,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们这样维持了半年。这半年我和她什么也没做。她叫我下各式盗版碟,然后我们一起观看,多数是恐怖片,法国的、泰国的、日本的,除了惊惧和血之外,留不下任何印象。当时我有一台用了三年的IBM,开机缓慢,十次看片六次会死机。

  每当待其恢复的时间,我们便会在床上保持一种固定姿势:侧着拥抱,或者我上她下。她会忽然叹道,哎,这样很舒服,要求我一动不动,直到她觉得分量太重,受不了为止。

  真正睡觉发生于她大四前夕。那天半夜她打电话来,叫我下楼接她,说,走不动路,鼻腔都是血。之前她躺在地上,被男友踹时,口腔鼻腔不断流出透明液体,感觉快死了,但最后只是弄了点呕吐物在头发上。

  打电话时,她大概在走路,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路人大概会听到那些诅咒,但她想必不在乎。公寓门口有一段砂石路,她在道路一头等待。见面后我背起她,整个过程觉得痛苦异常,想着得放她下来,不管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应如此,但不知为何,一直没这样做。

  睡后的前几天,感觉不赖,清洗床单时想唱歌,工作陡然升起一线希望,专业技能似乎也在增加,但她态度很快冷了下来。也许因为愧疚,打她和出轨两厢抵消。她和男友重归于好,这教我怀疑那晚的发生,怀疑自己被愚弄,但更多感到一种越界的贪婪和渴望。打给她的电话被一一摁掉,或者响许久也无人应答,仿佛电话线在世界尽头,机主永远听不到。短信也没回。

  最绝望的时候,她又回来了。毫不新鲜,同样是跟男友吵架,我再次去接她。

  这种关系又持续了半年。

  她的新住处变成嘉定,到我这边需两个半小时,出现时灰扑扑,狼狈不已,毫无形象可言。但对于正身处谷底的我来说,是仙女、公主,什么顶尖比喻都行,都不过分。

  整个过程最困惑我的地方在于为什么他们不早点儿分手。想了半天,觉得大概因为她样貌普通,而男友是本地人,虽谈不上有钱,但条件总优过我。在两个糟糕选项之间,她不是选择,是排除另一个。

  想明白这点我有些沮丧。想她时我靠夜跑发泄多余精力,后来早上也需跑一次。等到我三十多,跑步卻成了提升精力的唯一办法。

  她不是总那么恶劣,好时有种奉献一切的劲头,这个姿态后来我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见到;心情不好时则会把我贴在墙上的海报撕掉。没什么理由,觉得难看大概是其一。我也懒于辩驳。她在墙壁空白处改贴她形形色色的大头照,画质模糊,两寸大小,装饰粉色廉价泡泡,比她真人好看一些,但是不够真实。

  我更喜欢她真实。

  到了二〇〇九年,她跟随男友去了江苏昆山,也可能是别的地方,但听说昆山台资企业很多,所以可能性较大。我们就此失去联系。

  一天她忽然打电话来,说近期将回上海,能否见一面。我一眼认出其尾号,7751,她从没更换过,不免让人困惑她为何带着上海号码生活在异地,大概是为随时逃回做准备,已经快过去十年,不知她有无放弃回来的希望。

  二〇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我们约在普陀区一家快捷酒店里见面。之前没吃东西,事实证明这是个失误。她已经三十二岁,跟过去一样,对于环境挑三拣四。酒店热水器坏了,我本来打算清洗一下,但只能作罢。

  她的模样发生了不少变化,胸部和臀部比从前丰满,但其他方面也是,总体有种无可挽回、走下坡路的颓势,就算努力维持,依旧无补于事。

  我们在床边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她没看我。我也没去看她。过了几分钟,我从背后抱住她,她没拒绝,但依然动作僵硬。我替她脱去衣服。事后她很快把衣服重新穿上。大概她很难理解这一行为颇教人心烦,虽然我明白她只是不想让我看见其腹部妊娠纹。

  这会儿我有女友,谈了四年,预备结婚,莫名一再搁浅。女友是乏善可陈、平板单薄的童子军身形,齐耳短发,圆眼睛,俩人长相可以说互为反义词。但某些部分两人相似:过度的天真(也许乔装),令人厌烦的悲观,但并不真敢于撕破,状态好时,又往往误以为无所不能。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性别上的整体相似,还是别的原因。

  距离退房还有一段时间,她说起现任、工作、家庭、孩子。白天,尚未喝酒,但是已经谨慎不复,眼眶通红。她说到江苏没多久,便和男友分了手,他和公司一个女性好了。她在一个十来平米的小屋子里躺了半个月,尝试自杀,但俱以失败告终,直到认识下一任才好转。回想起来,第二段恋情同样草率,因为那人也会打她。她并没在恋爱里学会获得任何教训。

  也不是,她怀疑自己有受虐倾向,有些心理书这样说:受虐者召唤了施虐者的存在。仿佛在说一种合理存在的榫卯关系。

  二十六岁,她因相亲之故,认识了一个大她五岁的本田汽车销售员,婚后一年生下一个儿子。三十岁时,她发现对方跟一个女顾客在一起四年。即,他们婚姻五年中,有四年时间,他处于越轨状态。

  她自然想过报复,结果又跌入另一场灾难。她选的出轨对象,在一起不到半年,就消失不见,她弄不清原因,只能归结为容颜衰败,魅力无存,失却任性资本。她必须得学会自我控制,否则她将什么都完了。

  确实完了——她的病。三年前她怀疑得上躁郁症,那会儿正值一个美国喜剧明星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加之她婚姻、家庭连接出了问题。她细读所有可见报道,认定症状如出一辙,但是又不想求助医生,只因一个朋友去医院后,发现精神科闹闹哄哄,仿佛菜市,等了三小时,医生没让她做任何检查,就开了一些贵价药。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她更糟糕。排在她之前的那人,说常听见一个女性在打字,打字声正是摩斯密码,怀疑被人监视。医生听完,给了一个建议:买一部降噪耳机。

  我怀疑这句话由其杜撰,不会有哪个医生如此不负责。说完她大笑不止,告诉我她也买了一副。效果普通,但不管怎样,她在办公室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不少,至少不会躲在电脑前哭泣。慢慢地,她在办公室便不摘耳机,因为可以装听不见。

  比起精神,经济状况的下滑和恶化更直观。八年内她换了三份工作。生子后,她辞职休息了一年,很快粮草不继。中间她想过开餐厅、开花店,发现不切实际,且无原始资本,卖过三个月代餐粉,但砸进去两万,赔了五千。

  眼下她在一个小公司做闲职,事情不多,但办公室政治复杂,每个月到手只有两三千,感觉随时会活不下去(定居在苏州还是昆山?依然没弄清)。为了增加收入,她也做兼职,却始终不说具体。也可能当时我走神了,没有听见。她认为以其年龄,每月收入得在八千到一万之间。她避免跟过去的朋友接触,为的是减少失衡。

  这对病情不利。她说。

  前男友找过她一次,借了三千块钱,说是急用,却没说用途。她出于虚荣借了,预备好他不还。但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钱比自尊重要,于是鼓起勇气索要。对方拖了三个月,还了一千五,给她发了三张照片,炫耀二十岁的年轻女友,照片里的男性穿着不合年龄的牛角大衣。她被照片透露出来的那股轻浮劲恶心坏了。两人没再联系。

  但时刻觉得会发疯,不知道是不是药的原因。她说。她一直在服用一种国产止痛药(这差不多可以解释她走形严重的脸部和身材),往往到一点才能勉强入睡。十一点多,她就已躺在床上,精疲力竭,但总有一些东西会跑进脑子,仿佛房间满是无孔不入的蠕虫,而她大脑是块柔软奶酪。

  睡上一会儿就会好五分,睡不好一切归零。

  没人愿意跟她聊天,沒人能长期忍受她的精神疾病。有人只是想跟她睡觉,有人则是觉得她具备一种他得关切的身份。我本想反驳,但是再一想,大概我两者兼备。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有次在书上(具体忘了出处),说是“灵魂生着病”。比神经病听起来略为诗意。她决意以后这么讲:她是生了灵魂的病,而非其他。

  一到五月、六月,随便什么事都能击溃她。阳光不好时,像一堆透不过气的烂泥,阳光好时,则像阴郁潮湿的沼泽植株,无法思考,无法想出准确的词语形容那种状态。

  哦对,她甚至开始结巴了,每个句子都无法完整,注定破绽百出,注定没出口就夭折。说到这里,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说,对于生活始终有种不真实感,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她从来无法分清。我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她还在继续,关于几个似是而非的梦境,她遇到的灾难。世界太残酷了,太残酷了。她叨叨地说。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起《黄金时代》里,王二和陈清扬小旅馆重聚的场景,觉得四分之三,分毫不差,但也可能是小说带来的印象,使得我照其蹩脚演出。

  一个细节:睡觉时她曾要求我大声责骂,起先我一言不发,但不知何时,我终于对眼下情况烦躁起来,开始口不择言,并且终于相信她之前说的,某种受虐的召唤。她确实具备这样的特质。差不多从那刻起,我确定今后再也不会见她——虚掷了大半生的女人到处都是,但是多数跟我也并没什么关系,也永远不应该与之有关系。

  真实

  他们有段时间没再写作。也不是,过去的八月,他在写一个中篇,按其说法,是一个崭新的尝试,跟之前全然不同的尝试。在他们之前达成的种种写作共识里,新鲜不同,告别陈规,往前多走一步,一定是其一。她正在写一个长篇,预计十三万到十五万字的体量,刚写完前面不算完整的两章,但出了点问题。他听完,温和地劝告她应精简和控制。这会儿他们以为生活中最大的困难都来自于写作,但其实不是。那年八月,他们还遇到了两场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因她仍身处于其中,还不能简单、贸然地说出,有一天大概可以,但如今为时尚早。

  按照计划,他们将在八月初见面,但偶然到访、错综复杂的两件事,确实打断了他们见面的可能,她又总在两地奔波的路上,恰好错过每次机会。两人就像拥有两张错位的进程表,或者本质上,他们在有时差的两个世界。

  一天在回程火车上,她跟他开始说起这个故事(“跟你说个故事吧”——千篇一律的开场白)。为了避免他以前批评的问题——她总是将真实和虚构混为一谈,她那些朋友的故事,实际不过都是她自己的故事,饶其百般解释也无济于事——所以在她在叙述中,为了证明为真,她小心告诉了他被讲述者的名字,但故事中仍以B来代替,而她则自称为A。

  B是跟她一起长大的朋友,生于八月,有一个比其大四岁的姐姐。她姐姐生得很美,很讨祖母的欢心,但不太聪明。B本不应出生,据说母亲因放环失败,才怀上她,也可能只是为了生男孩,孤注一掷,等到发现是女孩,已经错过堕胎时机,一家人就这样,不甘不愿地接受了巨额罚款。

  B的父亲据说在另外一个城市有一个情妇,年纪比她母亲还大,也有人说两人共育一个私生子,但没人见过,没人知道传闻真假。还有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叔叔,五十岁,未婚。简言之,B和美丽的姐姐,貌合神离的父母,强势的祖母,残疾的叔叔,奇怪又紧密地生活在一起。

  B以聪慧而著称,五岁时就会打复杂的牌,能赢过大人,一年级学会编织毛衣。一年级到六年级,她都是第一名、学习委员,六年级已长至一米七。在A和B的关系里面,她记得,B始终像个长姐,A蒙其照料。

  但到了中考,B忽然考砸了。当时考完回来,她信心满满,但发榜后,分数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低。B由此进入一所二流高中。A考上另一所。她们所在的城市,一流中学有两所,二流学校三所,三所之间也有轻微差异,B的那所排名相对靠后,A的则靠前。也正是从那时起,她们的关系开始产生某种变化。

  高二暑假,一个占卜者来到她们家附近。那人穿一件褪色卡其工装,一条黑色长裤,手里提着一只雀笼,雀笼里有只麻雀。最开始应是A母的建议,她母亲向来迷恋占卜,除了她应该没人会主动提议算命。

  小雀被放出来后,在散满方牌的桌上踌躇步行,最后挑中一张红桃K,衔进占卜者手里。占卜者说了些吉利话,大意是A的母亲晚年将大展宏图。在A几次关于母亲占卜的记忆中,她记得自己曾多次听到相似说法:晚年将大展宏图。一种包含着绝望的希望。但A的母亲还是给了占卜者一个红包,八十八块。之后是A,一张黑桃7,占卜者说她一生都不会顺利,一定蛋打鸡飞。A为此噗嗤笑了起来。

  但到B母这里,占卜忽然面容严肃,说她定然活不过今年。正值六月,一年过半,气氛骤然变得凝重。占卜者迅速收拾雀笼,决意离开,不管B的母亲怎样哀求塞钱,也不肯留下。当年十月,B的母亲因为连续消瘦和腹部疼痛,前往医院,查出子宫癌晚期。十二月,她病情加重,很快去世。果然如那位神秘的占卜者所言,B母没能熬过这一年。

  过了一个月,B的姐姐结了婚,嫁给了一名道士。姐姐高中毕业后没再读书,那人就是在一次轻松的葬礼上吸引了她。她嫁人后没多久,生下一个男孩,众人可以很容易从其身形判断出,她结婚时已经怀孕。因此有人说,孩子是属于姐姐曾经交往过的某个外地男孩的,外地男孩走了,姐姐只能匆匆嫁人,她的婚后生活因为穷困和婆婆,过得十分不易。

  B深受打击,高考考砸,最终就读于本地一所职业学校。她读书很努力,毕业后找到一份当地商场实习的工作。起先她只负责管理一层,后来因为表现出色,负责起四层,变成商场经理。这在A和其他同学看来,都是一份体面、值得艳羡的工作。

  B虽然早慧,却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一天她正骑行,一位老人始终跟随。红灯亮起,她不得不停下,老人推车过来,跟她招呼,说,你是单身吗,如果单身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亲戚的儿子。然后给她留了个电话,约好时间地点见面。B虽觉奇怪,但还是赴约了,甚至没法解释究竟为何赴约。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小时,想万一情况不对,就及早离开。约定地只有一名长相普通、年纪很大的男性,她等了一会儿,打算离开,一个人却在身后,拍她肩膀,说,你是不是××(B的名字)。她转过头,看见一张端正俊挺的面容。

  两人几乎一见钟情。她后来才知道,老人是男孩父亲。男孩在一家家纺公司做部门经理,虽然学历不高,但是收入不错。父母晚来得子,早已退休。B嫁了过去,丈夫对她言听计从,长辈照应有加,她似乎在过去的种种磨难里,彻底地康复,并且获得了某种命运的补偿。大家对此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也为其否极泰来而高兴,也许是母亲的护佑——谁知道呢。

  说到这里,A停顿片刻。他说,挺好的,真的,你可以写出来。

  她没有接话,继续说了下去:

  今年上半年,A的祖父去世,她回到老家奔丧,葬礼上,那个女友,B也来了,却迟到半小时,出现时带着儿子。很多年过去,她变化不大,但儿子跟A之前看到的婴儿时期的照片全不一样,A在其脸上同时看见了B和丈夫的影子。这时她才意识到两人已经七八年没见面,真是一段漫长而令人难以觉察的时间,她想。B劝她节哀,又说,丈夫还在医院,她得去看看,所以无法等她祖父出殡,就得回去。

  A没多问。过了几天,她回到上海,一个男同学找A,照例致哀,又问,B的丈夫醒来了吗?

  A说,发生了什么?

  男同学说,你不知道吗,她丈夫昏迷半年了。

  A理所当然地吃了一惊。男同学解释说,B的丈夫去纳米比亚做建筑工程,原本进展顺利,一天却在工地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发现脑溢血。按其年纪,无论如何都不应得脑溢血。不知道是不是跟体重相关。他被连夜送回国。

  A联想起当时见面,B面容平静,就跟丈夫只是患上感冒一样。

  ——他说,天啊。

  她说,是的。停了一会儿,她说,最近醒了,她母亲一天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B的丈夫苏醒了,但没好全,据说有点轻微失忆。不记得B,不记得过去,大人一夜变成小孩。B得悉数照应。也许家庭情况因此恶化,也许跟过去一样。但从没听B抱怨过。

  他不知道故事是否已讲完,故此等了一会儿,她没再说话。他说,哦,原来这样。她说,是的,就是这样,一个朋友的故事,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你们那还有这样的占卜。她说,后来没再见过。有人说是安徽那边过来的。你们呢,你们有吗?

  他说,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我觉得也许有。

  她说,是的,我想也是。

  他说,嗯,挺好的。

  她不知道好是针对哪方面,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她想,他们恋爱开始时不是这样的。有段时间他们无话不谈,至少在某些话题上无所不谈。她接上之前他的提议,说,这个故事是没法写的,她得认真地想一想。他说是的,很不容易。他想给点实际的建议,关于写作,但是又觉得这些问题最终只能她一个人面对。始终得一个人。他无能为力。虽然他认为两人在同一处境当中,但他们只能在各自道路向前,他们也只能打其各自战役。

  她颇为怀念早期混沌时刻,暧昧像是光线昏暗的暖水池子,包裹他们。在他过去的小说中,河水是残酷冰冷的象征,又是软弱者的容身之所。她总是会想起他故事里,绿水下微弱晃动的光线,人在水中,像在子宫,像是初入世界:你不知道将会在这个世界上迎来什么,只能坦然接受那些被赐予的。而他对她而言,则像一个啟蒙者,只是随着清醒的逐渐到来,寒意也随之将至。

  她想说,她不能用别的方式讲述,是因为那关于一个真正具体的人,一个跟她息息相关的人。有些细节大概不太对劲,她也无法继续追问。毕竟不是在做报道,追问他人惨痛的细节是无礼的。她也没有办法给这位叫B的朋友安置一种结局、一种命运,那不尊重,也不优雅,甚至缺乏基本的仁慈。在真实面前,哪怕部分的真实面前,虚构显得无礼、轻佻、无力。他们从来都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真实。所以她只能讲述,B获得的,又被带走的礼物。

  说出来你会好一些吗?他问。

  是的,好一些。你呢?

  我觉得会。他说。

  但他指的是别的。她也是。她也许可以跟他讲述另外一个故事。讲述另一个故事,意义也许也一样。重要的是没有被说出的部分。但是她没再说下去。缺省的部分永远只能存于黑暗,那里永远存有未被言说之物。尽管他们成千上万次叙述,也无法穷尽、照亮。还有其他。她曾经想象过,以语言去穿过、劈裂隔开他们的帷幕,却最终发现那道帷幕原来如此清晰、坚实地存在于他们之间。她放下手机。在剩下的十分钟路程里,她都处于一种想哭却没能哭出来的状态。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她心想。仿佛在说一种没有道理又无法治愈的疾病,仿佛在说一切不可理喻之事。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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