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碛口,已是暮深。古镇的灯光,错错落落,幽晦而诱人地亮着。在入住的福顺德客栈门口,立了一块木牌,上面有一行大字:福顺德骆驼店。
一下子恍惚了,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身在何处。
凑近了看,木牌上还有一段小字,大意是说,现在的福顺德客栈,原来叫福顺德骆驼店,也是碛口保存最为完整、规模最大的一家骆驼店遗址。当时,院子一半铺了石板,另一半没有铺,主要是为了让骆驼卧下以后,免受石板的冰凉生硬。在福顺德客栈院内,至今还保存着一排饲喂骆驼骡马的石槽……
原来是何年?当时是何月?此刻,千里迢迢的一干人等,居然入住在曾有骆驼和骡马歇宿的客栈里。
走入其中,两进院落,皆为窑洞式青砖建筑。前院喧噪,游客接待和餐厅设在此处。在这里停留的时候,果真看到了那一排石槽,却未闻出骡马的气味,也没听见驼铃的碎响,只是身体有漂移之感,像穿越在古镇的今昔之间。
后院安谧,经过一个窑洞式过道,便隔断了纷乱,正面是一排窑洞式客房,两侧也各有一列。窑洞构成的曲线,如波浪起伏,花式的木格窗棂,也是满眼的陌生。一干人等,都没住过窑洞,纷纷掏出手机,在自己住的那一孔窑洞前拍照留念。
碛口在吕梁,吕梁在山西。或者说,山西有吕梁,吕梁有碛口。但在此之前,我知道山西在哪里,吕梁在何处,对碛口却是一无所知。山西够古老了,吕梁也够古老了,在一层一层的古老之上,还有一个碛口古镇。同行的友人也和我一样,放下行李,吃过晚饭,就相约着去看古镇的街景。
夜色里的碛口,神秘如隧。
黑暗像一把剪刀,把古镇的轮廓剪去了大半,纸糊的灯笼,更是把它缩成了瘦子,只留下一条若明若暗的老街,几条忽短忽长的窄巷。我知道,碛口古镇没有这么小,它只是被浓黑的天幕给遮住了。然而,越是隐约,越感觉它张力无穷,越是逼仄,越看得清近明白。
这是镇内唯一的一条主街,有五里之长。旁迤斜出的十几条小巷,如开枝散蔓,由主街向两边延伸而去。依山傍坡的一侧,每一条都直通山顶,步步登高。
走到“天顺巷”口,我突然站住了。砖石砌的拱门,门上刻着巷名,自有一种庄严。借着朦胧的灯光,可以看出坡陡巷深,路面铺的不是石阶,而是石板,在斜铺的石板之间,每隔几尺,夹一块竖石为棱,走起来既省力气,也不至于打滑。
忍不住好奇,我一直爬到巷子尽头。迎面竟是一座高宅深院,大门紧闭,墙上挂有一块黑底白字的牌子,只写了三个字:天聚隆。门旁也挂了一块牌子,上面的介绍详细多了。
这是一座乾隆年间的建筑。曾几易其主,一直开的是麻油店,大门上、明柱上、窗台上,至今還粘着一层厚厚的黑疤,那是当年的搬运工用手摸得。点点滴滴的麻油,经过日积月累,凝成了固体的油化石。
一条小巷,如一眼深井,沉潜着过往的忙碌和曾经的富有。
回到主街之后,便路过一个面目沧桑的大宅院。第一道门上写了四个字:碛口客栈。第二道门上写了三个字:四合堂。看它的资历,稍逊于天聚隆,始建于清道光年间,也是一家麻油店,因为有四个股东合伙,故以四合堂名之。在最好的年景,曾有水泊百舟、门走千驼之盛,生意北达包头,东至太原、京津……
我想,碛口是晋商的发祥地之一,四合堂有这么灿烂的历史,实在不足为奇。
夜晚的方位感总是差些,一个扎着马尾的中年妇女不邀而至,自称是碛口古镇的导游。大家都不敢与她搭话,她也并不在意,一直跟着走,却不是默默地,不管你在不在听,她的嘴一刻不停地见啥说啥。
我听明白了,刚刚走过的这条街,先是沿着卧虎山由东而来,再沿着湫水河向西而去,然后是逆着黄河一径北上。七扭八拐,曲曲折折,以商业功能分为三段。
西市街最繁忙。这里是码头,也是大型货栈所在地,主要是粮油经销和转运,商号大,生意好,街上多是大四合院和窑上坐窑式建筑。天聚隆和四合堂,当属这里的头牌。
中市街最商业。日用百货,酒肆饭庄,还有票号、镖局和当铺等等,生民之需,人间烟火,一应俱全。铺面多是硬山式建筑,朴实而低调,或许是寸土寸金,店店相接,密不透风,却风格各异。
东市街最生动。骆驼店和骡马店都在这里,车和牲口占的地方大,把街面撑得陡然变宽了,建筑也多为高圪台。就是说,从福顺德骆驼店旧址出门,我是一路向中市街、西市街走下去的,不知不觉,已经把古镇走穿了。
虽是晚上,因为主街以石板铺砌,一点都不担心磕绊。可是,也许被遗忘得太久,即使现在被关注了,外面来的人多了,古镇的居民仍然早早就关门闭户,日落而息。我数了一下,街上依然亮着灯的,除了客栈旅馆,还在开门纳客的,只有一间古董店,一间卖各种动物布艺的内店外摊,还有一间卖汾酒和老醋的门市。此刻仍在大街小巷走来蹿去的,也只有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一干人等。
好在有这个马尾女陪着,每走一个门面,若有故事,就站下来听听她讲。走到“大德通”旧址前,她说这是当年的钱庄,也叫票号。设立于清代光绪年间,出资者是祁县巨商乔致庸。挂牌以后,的确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
看过电视剧《乔家大院》,也去过现实中的乔家大院。也是,在碛口古镇鼎盛之时,这里曾有六百多家字号或店铺,街巷交织,古肆栉比,这样的一条街,怎么可能少了乔家呢?
因为安静,甚至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于是大家转身走向河边。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偌大的黄河,只是影影绰绰的混沌一片。抬起头,在满天繁星之中,找到了清晰如勺的北斗。就想,要是能把它操在手中,或者让它落入河里,是否可以打捞出更多关于碛口的记忆呢?如果把它们打捞出来晒在岸边,还原碛口的本来面目,那将是怎样一种生动呵!
再去寻那个马尾女,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因为害怕遇上恶导游,淡淡薄薄地让人家做了一晚义工。她是懂得古镇的女人呵,面对这一干人等的无视,可以想象她有多么失落。四处去寻,黑暗中早已不知去向。
翌日清晨,碛口从夜安中抻了个懒腰醒来。
一干人等,重走了一遍老街,与昨晚看过的那些店铺,又一一打了照面。打开的门,自是比晚上多了,却还有一些始终关着,也许因为淡季客少吧?
白天看古镇,也少了夜晚的神秘。清清亮亮中,倒是看出古镇仍保留了历史的原貌,少有现代的翻新和雕饰,说明碛口重又喧闹起来的时候,尚存一分商人的算计和小心。既然等了这么久,那就慢慢来吧。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
卧龙山上的黑龙庙,在碛口古镇的最高处。不论站在山顶往下看,还是站在河边往上看,都是一个避不开的焦点。就像去北京必须登长城,来碛口,一定要看黑龙庙。
此庙始建于明代,那正是碛口发祥之初。清雍正年间,增建了一座乐楼,它显然属于明清混合的建筑。
一门单进,四合院布局,以中轴线排列,山门、乐楼、正殿、东西看台、东西厢房和东西耳殿。庙内所供,主要有四位大神:龙王、河伯、风伯、关公。他们与碛口的关系,他们在保佑什么,一望而知。
黑龙庙还有一绝,就是乐楼的音效好。河东唱戏,河西也能听得清楚,不是凭扩音设备,而是靠建筑本身,这就神奇了。因为河东的碛口属于晋,河西的川口属于陕,故有山西唱戏陕西听之说。可是,今人不知古人技,谜底至今未破。
庙是本土宗教。我听说,当年晋商外出做买卖,身上一定要背着关公像。一是怕别人听不懂山西土话,二是让别人敢和自己做生意。可见一尊关老爷,就是一座庙,不用开口,就断定你是个有信仰的人。
对碛口而言,黑龙庙就是一座精神高地。供奉在黑龙庙的诸神,当然要有关公,他不只是晋商的乡党,也是晋商的精神领袖,有这样的乡荫祖福,碛口安有不兴旺发达之理?
站在黑龙庙山门前,我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的碛口:黄河浩浩由北而來,湫水淙淙自东而至,卧虎山横亘镇北,黑龙庙雄峙河东,山环水抱,阴阳交会,真乃是虎啸黄河,龙吟碛口。在此设镇,既占尽了天时地利,也获益于三晋商帮。或者说,碛口的地理,决定了碛口的命运。正是黄河之水,晋商传统,让碛口有了本该拥有的辉煌。
碛口之初史,可追溯到金末元初,彼为兵荒马乱之时,此地实属军事要冲。古镇之繁华,则发端于明代,兴盛于清朝,延宕于民国之初。这里是晋商发祥地之一。水旱码头,秦晋要津,皆因晋商雄起于此。
当然,没有黄河,就没有碛口。碛的释义,《汉书》卷六注曰:濑,湍也,吴越谓之濑,中国谓之碛。激水为湍,积石为碛。《辞海》则曰:沙石上的急湍。
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泻而下遇碛口。于是就变了面孔,河道由宽而窄,于是也改了性子,水流由缓而急。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卧龙山下有一条湫水河,雨季水大流急,挟泥沙巨石斜插而入,塞住了黄河水道,宽阔的河面顿然收窄,水势顿然湍急,再加上河床在此出现了高达十米的落差,便在陕晋峡谷间形成了黄河第二大碛——大同碛,此碛也号称黄河第二壶口。
正因为如此,不论从上游摇下来的船,还是从对岸浮过来的筏,都只能在碛口上岸,由水运改为陆运。由此说来,都是湫水惹的祸,却是黄河成其美,有福的碛口赚了,成了水旱码头小都会,九曲黄河第一镇。
站在河东的碛口,可以望见河西的川口。碛口属于山西的临县,川口属于陕西的吴堡县。过黄河西去,近可以往陕北的神木和榆林,远可以达甘肃、宁夏。回头东来,近可以去汾阳、榆次和太原,远可以抵北京、天津。逆黄河而上,则可以直奔包头。
遥想当年,黄河水上船筏穿梭,吕梁山谷驼铃回荡,在那个舟载牲驮的时代,碛口的繁华气象真如黑龙庙山门楹联所状: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岳声色大文章。
马尾女曾说,那些从黄河上游顺流而来的木船,到了碛口就被船主拆成了木板坐地起价卖了,因为逆流摇船太花时间,还是走旱路回去划算些。至于那些羊皮筏子,也是一块一块地拆解了,当成了上好的皮货,找熟悉的商家收了。
究竟是商人生来就会做买卖,还是碛口让商人变得冰雪精明?
距碛口古镇一公里远,有个西湾村。它与碛口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西湾是晋商的宅院,碛口是晋商的店铺。要说碛口是黄河所孕,没有黄河就没有碛口,那么西湾就是碛口所生,没有碛口就没有西湾。
西湾是个独姓村庄,全村只有陈姓一族。而碛口的半条街,都是陈氏商铺。陈氏的先祖,可远溯至明末。因为整个村庄形同一座封闭式城堡,也叫陈家大院。因为整个大院坐落在湫水河西岸拐弯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取名西湾村。
村庄建在三十度石坡之上,由南至北,层层叠叠,逐级而上。只看它的气度,它的规模,它曾经有过的繁荣,就知道它绝非一座普通的氏族大院。
院内横有两条街,竖有五条巷,纵横有序地勾连成一个整体。五条石巷,取五行相生之意,由东向西,依次命名:木巷、火巷、土巷、金巷、水巷。每个巷口,都砌有石质拱门,石门内侧留有封闭巷门的石臼。正是这些巷子,将三十多座宅院环环相扣,院与院之间又都有隐蔽的小门相通,走入一个小院,便可串遍整个大院。
这样的设置,对内是为了走动方便,对外则是为了自家安全。这种聚族而居、严守密护的架势,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闽西土楼。藏在山岭间的闽西土楼是房子,也是防御工事。建在黄河岸边的陈家大院是住宅,也是碉楼堡垒。只不过闽西土楼防的是官家追剿,陈家大院防的是土匪抢劫。
陈氏始祖的宅院,坐落在木巷。据陈氏家祠的碑石记载:先祖陈师范艰难创业,历代子孙经营有方,持家有道,家业经久不衰。其实,天下的巨商大贾,都是这么发家的。只是陈氏先祖一世而富,四世而贵。
改变陈氏命运,让陈氏由富而贵者,名叫陈三锡。他出生于康熙二十四年,幼年入塾,苦读经书,乡试不第,只好经商。据《永宁州志》载:村民陈三锡念北口为产谷之区,且傍大河,转运匪难,遂出己赀于碛口,招商设肆,由是舟楫胥至,粮果云集,居民得就市,无殍饿之虞,三锡之力也。
晋身碛口首富之后,陈三锡没有妄自尊大,而是大做功德。他从包头买回莜麦,在碛口设灶熬粥,赈济乞讨者,被山西辽抚奏请皇上,赐汾州府候选通判,身份立刻由商而官,亦商亦官。正因为如此,西湾陈氏亦运来福至,蔚为晋西北望族。在四世陈三锡之下,陈氏五世至七世,共出过岁进士、恩进士、明经进士六名,另外还有拔贡、恩贡、郡生十六名。能取这样的功名,与富有的陈氏家族为碛口所做的贡献有关,对国家有报,而得皇帝加恩。
陈氏祖宅是明清四合院的布局,三层青砖建筑,一层是窑洞,二、三层是窑上坐楼。在这座大四合院里,明清风格的砖雕、木雕、石雕,随处可见,那种精美和浑厚,内敛和庄重,让我想到了之前去过的那几个晋商大院。只是晋商大院太著名了,如今已属公产,而且是供游客观瞻的博物馆,陈氏大院还是私产,仍住着陈家后人。
不过,偌大的院子里,我只看见了三位老人,一对是老夫妻,另一位是从外地来串门的姑表兄。已近上午十点,老太太刚刚端上早饭。她说,俺们家一天只吃两顿饭,不是没饭吃,人老啦,不想多吃。三个老人,一人手里一碗拌面,各自按口味放的佐料,老太太伸过碗来,用筷子挑了几根面,非要让我尝尝,说她拌的面比他们好吃。两个姑表兄弟蹲在院子里吃,老太太要招呼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只好端着碗,忙里忙外,走来走去,瞅空往嘴里吃几口面。
我注意到,在院子一角,有个通往楼上的石梯。墙上的牌子写着:到西湾住绣楼,体验晋商豪宅。确是豪宅,虽已斑驳失修,却风骨奇峻,可以见出曾有的雍容。
那个石梯,显然就是通向绣楼的。绣楼有两座,矗立在三层,如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相对而坐,高高在上。老太太说,当年的老祖宗,生了两个女子,就给她们一人建了一座绣楼。老太太还说,陈家的族规,女子13岁上绣楼,14岁要盘头,15岁就嫁人了。
看二层楼的屋顶,只有向内铺的一面瓦,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再看三层楼的屋顶,铺的是两面瓦,那叫嫁出去的姑娘如泼出去的水。要是别人家的女子娶进陈家,生男孩要挂红灯笼,生女孩要挂绿灯笼,洞房花烛夜的被子,也是男人要盖红被子,女人要盖绿被子,所以叫红男绿女……
老太太的话,听得我一惊一乍。爱女儿,给她修了绣楼,嫁女儿,把她当成了外人田。传统里面,有太多的凉薄和荒谬,以至于锁在古宅深院里的红颜,终究会在尘世更迭中命如纸薄。
院子里的男主人,自称是陈氏第十二代孙,而且一直守在祖宅里。穿越时空,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祖先因为富足,建起了大院豪宅,子孙后代因为无争无为,只能在老宅里消受祖荫,既未能继缵家业,丕振家声,亦不能重光宗衮,荣增门楣。自碛口被放弃那一刻起,西湾的陈家大院也不思进退了。
碛口由盛而衰,也是历史的必然。农耕时代的碛口水旱码头,终归被工业时代的火车给碾碎了。上个世纪20年代,当火车开始在京包线上风驰电掣,靠人工操作的水旱码头便一朝瓦解。商业竞争,就是如此残酷。商人重利,就是如此确凿。曾经的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下子离开得那么断然。曾经的忙忙碌碌日夜兼程,一下子消失得那么净尽。虽然商铺和客栈还在,家族和后代还在,那个驮不尽的碛口,那个填不满的古镇,经过百年寒暑,百次凋零,终究变得面目全非,寂寞如僻野,衰颓如荒村。
富足的反面,就是贫穷。尽管碛口已被命名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西湾已被命名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它们所在的山西省临县却仍是在国家挂了号的贫困县。就是说,当碛口和西湾带着一身灰尘归来的时候,它的身上旧的胎记是富,新的额痣却是穷。
在碛口的街巷穿行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位曾在剑桥访学的女友,她在英国走了许多地方,一路上遇见许多成为废墟的城堡。它们的主人或是贵族,或是将军,因为无力让这些废墟重新站立起来,所以就任其以废墟的姿态匍匐在那里。然而,即使是废墟,周边的树木和草坪也修剪得很精致,走到近前仍给人一种高贵,以及不容侵犯或怠慢的凛然。女友认认真真考察了十六座不同样式的废墟,然后写了一本书《废墟之上》,记得书名还是我帮她想的。
现在的碛口,也是一种废墟,虽然它还活着,却早已不是它的本来面目,它只是还有人烟,却早已不再是水旱码头。我看它的时候,感觉就是在看一座废墟。只是现在的它心有不甘,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抬起头来。
据说,碛口之归,要感谢那位名高望重的画家,他先是看到了不远处的李家山,接着就看到了碛口,于是这里就成了画家们的写生对象,摄影家的拍片现场,电影电视剧的外景地,最后是驴友的攻略,小众的旅行者和大众的旅游团,也纷纷指向了这个地理的死角。
我認为,碛口之归,最要感谢的是它自己。它之所以能与黄河默默等待这么多年,与古镇抱残守缺这么多年,就因为它想再活一次。你可以怒其不争,但是毕竟隐忍地活着,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
记得,站在黑龙庙门前,看碛口古镇层层交叠的瓦顶,我真切地知道了什么叫西北高原,什么叫江南水乡。江南的古镇多是白墙黛瓦,那种洁净之感是梅雨给淋出来的。西北的古镇却多是灰墙灰砖,那漫天的黄土有一半随河而下,另一半则落在了碛口的墙头瓦上,积得浑厚了,那面目豪放的明柱华檐高圪台,便显出北方式的粗犷和浓厚。
只是江南古镇的旅游旺季太长了,什么时候去都有绿色相迎,那种不用贴面膜的潮湿,不但招女孩子喜欢,也让爱拍照的大妈趋之若鹜。碛口古镇的冬天则来得太早了,老房子本来就灰暗,下雪之后更显凝重。那种灰,那种凝重,很容易就把碛口埋在了土里,置于暗处。看到那些在时光里风化了的老店铺、老字号、老房子,看到那些刻着吉祥图案却已斑驳难认的木雕、砖雕、石雕,竟有一种生理上的疼痛。淡季那么长的碛口,岂是一句话就可以追远启今,斯之盛哉?
看着它们,便想起了我居住的那座海滨城市,许多年了,经常就会在某个商业会所、某座民间博物馆、某间个人工作室,与古老而灿烂的山西不期而遇。当然,我遇见的不是人,而是物。朋友中有几位是收藏达人,他们经常去山西收东西,没花多少钱,就能收回来一大堆,有的是木质的牌匾、窗棂、门板或檐柱,有的是石雕或砖雕。在我眼里,它们就像山西身上苍老而干瘪的鳞,被人一片一片地肢解了,然后被当成了廉价的商业性装饰。如今是我来到了山西,来到了碛口,怎么知道被他们收到的东西里,没有碛口的一只油篓或一扇门?
所幸山高谷深的碛口,至今仍没有通高速,更没有通高铁,就连普通的铁路也无一条。然而,还是有许多人向碛口古镇走来了。写到这里,我有两个担心:一是害怕碛口因为各种用途的拆,或各种急功近利的建,让它连成为一座可尊敬的废墟的机会都丧失了;二是害怕碛口被误读和误用——它为什么会被淘汰得这么彻底?为什么会被忘却得这么久?如果把它只当作一个旅游景点,是不是就自露了浅薄的马脚?
碛口是一本大书。翻开它的时候,既要充满敬意,也要有稍许的质疑。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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