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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大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2645
尧山壁

  1972年《河北文艺》试刊三期,张庆田老师主要精力抓李永鸿的《红菱传》,我看散文,发现正定县贾玖峰两篇,《金色种子》和《在窑上》。不像一般作者拿捏姿态、故作多情。他善于捕捉情节细节,运用群众语言。一篇发表在试刊1期,一篇发在1973年创刊号上。没多久贾玖峰来找我,却不是为散文,为他正写的农业学大寨的剧本。创刊号同期有我的叙事诗《渡“江”曲》,写吕玉兰的故事。他的家乡正定是中国北方第一个过“江”县,粮食亩产超过800斤。这时说了真实姓名,贾大山,31歲,以工代干,一头沉。

  面前这位兄弟,小平头,敦实个儿,紫红脸儿,疙里疙瘩,棱角分明,身板笔挺,像京剧里的武生。说话慢条斯理,十分稳重。

  这年冬天,省里搞戏剧会演。“文革”后首次露面,各地都铆足劲儿,天津地区的《迎风飞雁》,承德的《烈马河畔》,张家口的《董存瑞》……石家庄的《向阳花开》,贾大山执笔。讨论《向阳花开》时,一些人习惯了样板戏式的豪言壮语,说它生活化的语言不够突出政治。我说了不同意见,因为是《河北文艺》剧本编辑,七年前写《轰鸡》的余热还在,得到一致认同。最终《向阳花开》拿了创作和演出两项大奖。

  李满天是我的忘年交,亦师亦友,正在正定深入生活,任县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邀我去正定,到了大山的一亩三分地,他话多了,摘去少年老成的面具,露出嘎小子一面。一见如故,还因为我俩都是戏迷。大山的道行比我深,我住过集镇,两个戏院。他生在县城,四个戏院。我是看野台子,高粱地的玩意儿,他进过街道业余剧团,训练正规,有板有眼。我只会青衣、小生,他生旦净丑全活儿,还会翻跟头、当导演。我只写过三个小戏、一个大戏,他已经写了《棉田风波》《比翼齐飞》《半篮苹果》等四出小戏、一个大戏,还有一个连台本,他的台词写得好:“没有春天风沙打,哪有夏天麦子黄。没有夏天日头晒,哪有秋后五谷香。天上下雪又下雨,就是不下商品粮。”

  我俩到一起,还有个共同的话题,回忆苏金蝉,一位河北梆子名角。解放前在我们那一带演出,长相一般,没有下巴,扮出相来很漂亮,所以她男人平日不让卸妆。天生一副好嗓子,顺风能传二里远。民谚说:“不吃油,不吃盐,也得去看苏金蝉。”解放后,任正定县梆子团团长,“文革”时下放赵县,配给了一位老农民。

  每次都是骑自行车,一个小时到正定,李满天的劳动点。他把大山叫来,摽着膀子干活儿。对太阳光的反应,李满天是黑,脸上背上一层黑釉,自称非洲人。大山是红,红得发紫,戏称印第安。幽默是他俩的黏合剂,碰到一起就笑话连篇。李满天说起来眉飞色舞,指手画脚。贾大山是冷幽默,不动声色,绷着脸,活像一对相声演员,你逗我捧,包袱不断。劳动休息时,找个树凉儿,唱两口《打渔杀家》,大山的肖恩,我的桂兰,李满天的丁郎。《沙家浜》,大山的刁德一,我的阿庆嫂,李满天的胡传魁,别看他官大,还得演小人物。

  写剧本红火了几年,大山有些发蔫儿了,紫红脸更像霜打的茄子。诉苦说写剧本不是人干的事儿,“三结合”“三突出”,来了还得“三堂会审”。作者像跪在堂前的妓女,任人说三道四,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给上纲上线。领导出思想,几个领导就有几个意见,不听谁的也不行。下次讨论会,专听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没有。好好一个剧本,改的面目全非,气得光想跳河。

  李满天嘿嘿一笑,跳什么河,滹沱河,河水淹不了脚面,只能洗手。洗手不干,写小说吧,文责自负,没有婆婆小姑子。其实大山早就写小说,初中时有一篇,发在《河北日报》,插队时有一篇,发在《建设日报》上。李满天拿来看了,不如剧本写得好。说你有写剧本的功夫,结构,冲突,对话,小说的路走了大半。李满天是短篇小说的高手,《白毛女》小说作者,1964年大连小说会,最被推崇的是赵树理,短篇圣手。第二个就是李满天,茅盾先生对他的短篇小说集《力原》评价甚高。李满天向贾大山讲赵树理,从《小二黑结婚》到《卖烟叶》,一篇篇掰开揉碎,条分缕析。大山聪明,一点就透,一通百通,在李满天帮助下,陆续写出《取经》《花市》《小果》《村戏》,摘到全国短篇小说大奖。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名星,背后有一个老教练。

  顺风顺水,如日中天,走着走着面前又一个十字路口。县委要改变正定文化工作面貌,希望大山出来担任县文化局长,派李满天去动员。老李问我的看法,我觉得突然,说你老人家是省作协主席,让我当常务,是“捉大头”。他嘿嘿一笑,说非也,是“抓壮丁”。又说县委认为大山有担当,有智慧,不二人选。老李做了充分准备,想了几套方案,要打攻坚战,持久战。想不到大山听了,吃惊之后,沉思片刻,爽快地答应了,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得我说了算”。问题迎刃而解,皆大欢喜,听说大山还在家摆了一桌。我想关键问题是,县委领导和贾大山相互了解和信任,不仅仅是伯乐与马,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同志加朋友。

  大山很快进入角色。这时县委建立顾问团,我也忝列门墙,与他交往更加名正言顺。正定有2400年历史,天垣如矗,九朝胜迹,浮图林立,寺宇星布,“国保”“省保”不计其数。1933年古建学者梁思成,不顾兵荒马乱,自措行旅,两来正定,历时半月,究诸营造,嘉评精粹十八处,拍了照片,写了考察报告。可惜年久失修,满眼破败,令他这个正定人汗颜,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山也是临危受命,哀兵必胜。

  步行上阵,一切低调,让大家“看好门儿,管好人儿,别出事儿”。他自己则殚精竭虑,只争朝夕。桌上堆起三座书山,历史、佛学、古建,天天晚上挖山不止,白天马不停蹄,防水、防盗、保安全。除夕夜独步隆兴寺,为断壁残垣的庙宇守岁,百亩大院,八进之深,反复步量;大殿小楼,老槐古松,一一问候。直到满城烟花散尽,鞭炮绝响,才迈着沉重的脚步悄悄走出,回到家中,吃一碗等凉了的饺子。

  铺开古建修缮战役,一年一个工程。古建是最吃钱的事情,“省吃俭用,不够填一个砖缝”。计划、申报、疏通、争取,月月跑部,日日化缘,紧急关口,有病发烧也要上阵,披一件军大衣,旧吉普车就是病床,四面透风,顶篷上挂着吊瓶。司机是老实人,没他的命令,一不得对家属传话,二不得向领导汇报,憋不住就朝野外喊两嗓子: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申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成功,正定县声名远播,四面八方游客蜂拥而至,文艺界人士看了隆兴寺、临济寺、西游记宫、荣国府,还要见识贾大山。以往有过交情的他都要出面,说不然失礼。作家们来了我都陪同,来人多了,害怕打搅,就自费买票进去。门卫认识我,电话打过去,他就急忙赶来,亲自解说。大山饱学多识,业务精通,加上作家的语言表达能力,堪称一绝。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套路,文物古迹,佛学经典,地方名人,逸闻趣事,如数家珍。喜歡历史的加上南越王赵佗、常山赵子龙;喜欢文学的加上白朴、元好问、蕉林书屋;喜欢医学的加上金元四大名医,刘守真、李东垣;喜欢近代史的加上王士珍,正太铁路。大山的一根手指就像音乐家的指挥棒,掌声笑声此起彼落。台湾诗人文晓村说,走遍世界,是他见到的最好的讲解员。学者史树青说,他是讲解“国保”的“国宝”。作家汪曾祺说他,“神似东方朔,家傍西柏坡”。正定县无山,贾大山成了一个著名的人文景观。

  大山身处闹市,公务繁忙,而淡泊名利,心态宁静,生活轨迹只是一点一线。一点是正定,一线是石家庄—北京—承德,心无旁骛。例外仅二,一次五台山,一次白洋淀,都是被朋友强拉去的文学活动。说得我怪心疼、内疚的。作家协会就是协作开会,凡会都会想到他,但是出头露面的事他一概不来。出省交流采风年年有,他一概拒绝。文化局长当了九年,到县政协任副主席,照样如此。1993年在北戴河开张立勤、郭淑敏散文讨论会,我硬是通过省里领导发命令,才搬动大驾。大山第一次见到大海,异常兴奋。别人在歌舞厅里热闹,他一个人坐在礁石上,为大海相面,一坐就是两个钟头,第二天说了一句,唯大海是真。台湾出版家马先生,给张立勤出过一本书,与他同居一室,听大山口吐莲花,妙语连珠,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是在这次会上,发现大山忌酒了,让我大为吃惊。想当年每到正定,欣然以酒相待,三个汉子一壶酒,李满天怯阵,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胃,大山夺过酒杯,说无酒伤心,带头干杯,脸愈发地红,成了赵云的二哥关公。有酒润嗓,他的唱腔愈亮。现在酒不喝了,肉也不吃了,专挑肉边菜。不过米饭馒头不少吃,身体也还健壮。

  1995年中秋节那天,大山动了食道癌手术。我去看望时还不大显病态,握手很有劲儿。几个月后已经能骑车满城转悠,以为这一关他闯过去了,想不到病情很快恶化,再去看他时,已经卧床不起,十分消瘦,面色苍白。因为烦闷,烟也复辟了,脾气也大起来,为此弟妹小梅常常暗自落泪。见我一来他像打

  了兴奋剂,坐起来,谈笑风生。说得最多的是三个汉子一壶酒、地头《打渔杀家》,可惜老兄李满天先走了,三缺一。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告诉我一个秘密,《河北文学》要调他去当主编,肖杰力荐,他以各种理由回绝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就一个,还不能说。李克灵写了《省委第一书记》,上边恼了,要处分,下放当工人。李满天仗义执言,接受以往教训,不要先整人,后来再平反。一场风波,小李没受处分,老李被停了职。这事无法面对,李满天有恩于我,人走了影子眼前晃,这一关我过不去。大山是硬汉子,没见过他哭过,说到伤心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我抹了一下脸,说话题就此打住,想听你再唱一段,再过一下瘾。大山挣扎着坐起来,唱了几段马派《空城计》,从西皮慢三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人”,到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喘着气问我感觉如何,我说飘逸不如马前(期),苍劲倒似马后,更接近暮年诸葛的性格了。他说久病在床,常常一个人念戏,品味剧情、唱段,琢磨人物性格,还真有发现。你说司马知道是空城不?知道。列举了一些道白和对话,只不过心照不宣,两个高人知己知彼,也包括互相敬重,也和《华容道》一样,但是司马比曹更老到一些。听得我茅塞顿开,连连点头,到底是小说家,剖析人物都深入到骨子里了,应该写成一篇论文。此时我嗓子直痒痒,真想像20年前一样再陪他唱一回,可是看到他形容枯槁的样子,于心不忍,不能让他再激动了,只有心里默默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没想到成为绝唱。

  1997年正月十四,我们的大山倒了,一盏理想之灯熄灭了,一颗文学之星陨落了,从手术到去世,应了那一句话,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享年五十四岁,与诸葛亮一个寿数,都是鞠躬尽瘁。造物忌才!

  追悼会上,大山灵前没有摆上一部书,让我追悔莫及。像贾大山这样的小说名家,得了全国大奖,好评如潮,怎么生前就没有看到自己的著作出版呢。怨我也怨他自己。198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来信,主动为他出一本小说集,他没答应,说:“我是河北人,如果出书也只能先在河北出。”河北出版界刚刚由计划经济转到企业管理,自负盈亏,坐上没底轿,谁出书都要自己负担一部分经费。大山不干,说自己花钱出书,我的作品还谈何价值。那时我正办作家企业家联谊会,一个厂长愿意赞助,大山一听更火了,说那样更丢人。知道大山的脾气,不敢再往下进行了。如今大山走了,我和康志刚编了《贾大山小说集》,收入他全部短篇小说82篇,由省作协出资。未经请示,敬请老弟原谅。

  大山一生在文学艺术的蜀道上艰苦攀登,走着一条独异的路。从戏曲和民间文学汲取营养,广泛涉猎,多才多艺如赵树理。又喜欢读《聊斋》和《阅微草堂笔记》,学习孙犁,描绘风情,洗练文字,不山药蛋也不荷花淀,自成一家。作品与人品一样高尚,绝无媚俗,从不逐潮,在乡土和幽默中完成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和美学追求。30年只写了几十个短篇、一个半截中篇,然而他的艺术分量大大超过了许多大红大紫、“著作等身”者。

  大山不假,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座大山。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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