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天宝年间,魏州顿丘人南霁云因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八,人称南八。他精于骑射,又喜欢游侠,常一人一骑纵横南北游历天下。
这天,南霁云一人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城里游逛,忽然有人在身后道:“前面的是南大侠吗?”南霁云回头看去,叫他的是个中年人,看着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南霁云正在发怔,那人笑吟吟地走近说:“南大侠,我是南阳邓州的张巡,你忘了在清河县帮我射杀大盗孟南昭之事吗?”
去年春天,南霁云在经过河北的清河县时,时任清河县县令的张巡,正悬赏缉拿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大盗孟南昭。当时囊中羞涩的南霁云单骑追捕孟南昭,一箭将他贯心穿透。张巡如数兑现赏银,南霁云看张巡正气凛然、廉洁奉公,出于敬佩,不受赏银而去,没想到今日在长安遇上了。
南霁云拱手行礼:“原来是张大人,幸会幸会。”张巡拉南霁云就近走入旁边一家小酒店:“去年在清河县你帮我诛了恶人,今日就让我请你喝几杯表示感谢吧。”南霁云也不推辞,两人叫了酒菜,对坐饮酒,话语间十分投缘。
张巡任清河县令期满后回京待迁,改授真源县令,即将离京赴任,这天在街上闲走,不期碰上了南霁云。张巡给南霁云斟上一杯酒:“南大侠是个做大事的人,你要是不嫌真源县小,我很希望能和你同去。”南霁云道谢:“蒙大人青睐,只是我有些私事未完,待了结私事,一定追随大人左右。”
张巡知他推诿,也不强求。两人正饮着,忽闻街鼓声起,张巡站起来说:“我寓居康庆坊,回去晚了坊门就要关闭了,不敢再饮。”两人遂走出小酒店拱手作别。
长安城外教坊当红的女艺人,除了极受皇上青睐的谢阿蛮,就数公孙大娘的得意弟子九如愿了。南霁云在外教坊观看过九如愿的剑舞后,两人一见钟情,引为知己。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手握重兵的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反自范阳,率精兵十五万攻城略地杀向长安。叛军声势很大,整个长安为之惊恐,宫内宫外基本上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南霁云很着急,他要尽快见上九如愿一面,然后就离开长安,去投奔已自筹兵士抗击叛军的张巡。
南霁云刚收拾好行李,九如愿的小童微烟突然一头撞了进来,满脸惶恐地说:“南公子不好了,九姑娘被杨国忠抓走了!”南霁云大吃一惊:“为什么抓她?”微烟哭着说:“他们诬九姑娘是安禄山布设的耳目,南公子快去救人吧。”南霁云边向外走边问:“九姑娘现在哪里?”微烟道:“已被上了枷锁,关在了御史台狱。”
原来,杨国忠在抓捕的官员家中搜查到一封安禄山的密信,其中一再说到九如愿,要那官员对她多加照顾。杨国忠向来讨厌安禄山,加上九如愿恃技自傲,对他多有不敬,干脆借此把九如愿抓了起来。
南霁云心急如焚地赶到御史台狱的门口时,一干人犯正被向外押解。南霁云贴墙避让,双目焦急地寻找着,很快就发现了九如愿。
南霁云悄悄靠近旁边一个警戒的官兵小头目,塞给他一锭银子:“军爷,这些人押到哪里去?”小头目本想呵斥,看在银子的份上,说:“把这些贼党押到西市腰斩。”南霁云脸色大变:“不奏请皇上复审,这么快就杀了他们?”小头目说:“杨宰相奉有皇上特诏,凡贼党可从速处决,以免生变。”
南霁云情急无策,暗中发狠: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舍命也要救出九姑娘。
到了热闹的西市,十几个犯人被绑在木桩上,刽子手肩扛着寒光凛凛的大砍刀静等行刑。监斩官读完罪状,刚下斩令,刽子手还没抡起砍刀,南霁云快若疾矢直射向要腰斩九如愿的刽子手,眨眼间刽子手已倒下,在人们回过神前,南霁云已经割断绑绳,携九如愿骑上了监斩官的快马。
“有人劫法场了!”随着监斩官的惊怒声,官兵立马将二人围了起来。
九如愿看着圍得水泄不通的官兵,对南霁云说:“你快放下我逃吧,别连累你丢了性命。”南霁云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看我怎样带你出去。”说着纵马驰入官兵队中,砍刀落处血肉横飞,官兵躲避不迭,一马两人瞬时冲出了包围圈。
九如愿鼓掌大赞:“好快的刀!”南霁云旋马回看畏缩不前的官兵,浩叹一声:“大唐兵士如此不济,难怪安禄山所向披靡。”
九如愿忽然叫声苦:“完了,长安最精锐的神策军来了!”只见两人的去路迎来大队雄壮的神策军,他们甲胄坚硬、陌刀如墙地步步逼近。
南霁云盯着逼过来的雪亮刀墙,沉声说:“别无出路,只有杀过去了。”九如愿握住他提刀的手:“别莽撞,你冲不过去的。”
南霁云面无惧色,提刀看那神策军天神似的步步逼近,心里思忖着最后来个怎样的了结。神策军的指挥官护军中尉突然假着嗓子厉喊一声:“杀!”一个杀字还没有落地,就听传来一声清亮的女音:“皇上有旨,赦免九如愿!”一骑红衫女子飞驰而来,眨眼已横在神策军的陌刀前,竟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谢阿蛮!护军中尉看了皇上的手谕后,唯唯诺诺领兵退去。
九如愿一跃下马,抱住谢阿蛮喜极而泣:“姐姐怎么不早来,我可被他们唬得要死。”谢阿蛮拍肩安慰她:“不怕,这不没事了吗,一听说你被抓,我连头都没顾上梳就进宫求皇上了,奉了赦令飞马来传。也是妹妹命大。长安你是不能再呆了,回去收拾一下,我这就送你们出城。”
九如愿在马上背着琵琶,回望身后那座繁华的长安城,百感交集道:“我自小生活在长安,它就像我的家乡一样,如今被迫离开,成为丧家犬,怎不凄惶?”南霁云奇怪:“你不是地道的长安人?老家是哪儿的?”九如愿沉默良久,低头道:“营州的。”南霁云起疑:“杨国忠不会仅仅因为你和安禄山是老乡就抓你吧?”九如愿紧紧抿上嘴唇,任南霁云怎么问都不回答,到后来南霁云也不问她了。
两人策马赶路,比赛似的飞奔,过了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也不知赶了多少路程,人马俱乏了才缓缓而行。时已残冬,荒野上蓑草连天夕阳西下,前面铺延着两条路,一条向北,一条向东。九如愿在岔道口停下马,看着南霁云突然说:“杨国忠没有抓错我,我不仅是安禄山布设在京城的耳目,更是安禄山的女儿。”
南霁云被这话震呆了:“胡说,安禄山的女儿怎会当舞伎?他儿子做了皇室女婿,女儿纵使不嫁王孙公子,也不至于沦落教坊。”
九如愿辛酸地说:“天宝二年,安禄山奉诏留京,那年我七岁,跟着家人出去看京城的繁华,被人群挤散后又遭拐子贩卖,几经转手最后到了政延坊的左教坊,因被打怕了,不敢向外人说出身世,后来安禄山出京戍边,我就绝望了。天宝十年,安禄山入京觐见,我和教坊的几个姑娘奉差去他的寓所跳舞,因我长相随母,耳后发中有红痣,安禄山又问我幼年趣事相佐证,他便认出了我。忽然遇到失散多年的女儿,安禄山又喜又愧,说要让我享尽天下荣华,他见我出入京官私宅和皇家禁苑,便让我暂且在教坊隐忍,秘密收集宫中和官员们的言谈密函递他,好让他时时了解长安权贵的动向。”
南霁云听后,又同情又气恨:“我真是瞎了眼,拼命救出的竟是反贼的女儿。”九如愿闭目引颈:“你要是真后悔,现在杀我也不晚。”南霁云叹息说:“论公,你做内奸就该挨一刀;论私,我下不了手,况且你也不知他要反。”九如愿睁开眼,指着前面的岔道说:“你不杀我,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南霁云不由关切地问:“这乱世你一人去哪儿?”九如愿坚定地说:“反正你不能和安禄山的女儿在一起。”南霁云懊悔不已:“当初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九如愿黯然无语。
夕阳隐去,黄昏愈暗,两马抵首垂尾相向肃立。九如愿缓缓将马首掉转向北去的道路,决绝地看一眼南霁云,猛地策马北去。南霁云控马不动,一直到看不见那北去的人儿,才沉重地驰马东去雍丘投奔张巡。
天宝十五年六月,叛军乘胜直逼长安,玄宗只得仓促逃避成都,叛军遂攻陷长安。来年正月,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死,接着安庆绪派名将张子奇率同罗、突厥、奚等部族的精锐兵力十三万攻打战略要地睢阳,极有武略谋算的张巡,率领南霁云等人移守睢阳抗击叛军。张巡深知睢阳是身后江淮财粮基地的保障,是大唐的根基,必得死守。叛军屡攻屡败,无计可施,干脆在城外挖壕立栅围而不攻,想等睢阳城内那数千将士粮尽兵羸再行攻打。
睢阳早已城门死闭、兵不出战两个月了,大唐的旗帜在城头上悲壮待援,谯郡大帅许叔冀、临淮的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虽在睢阳近旁,却漠不相救。
张子奇的大军早已习惯了睢阳城的死守,却想不到城内依然会有五十多精骑突然冲杀出来。为首的南霁云神弓怒张,每发一箭必贯穿敌军两三人,敌军数万人围截五十多人,却被南霁云的神箭硬生生射开一条通道,末了,只有南霁云独自杀出重围,直奔离睢阳最近的临淮求援去了。
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看完张巡言辞恳切的求救信后,再看看血满战袍的南霁云,有些奇怪睢阳一座孤城凭什么在十三万叛军的围攻下能固守不破。张巡自雍丘一战成名后,大受新皇帝肃宗的褒獎,官职连提,都提到河南节度副使了,如果守城再成功,岂不越过他贺兰进明了?
贺兰进明那张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勉强挤出些同情的样子:“南将军一路辛苦了,恐怕这时睢阳已经被叛军攻破了,我纵然发兵借粮,也于事无补了。”南霁云看他无意相救,不由悲愤难忍,流下泪来:“睢阳死守待救,望眼欲穿,如果霁云空劳大人发兵,我愿一死向大人谢罪!”
贺兰进明不为所动:“我职守临淮,怎敢虚城而出。”南霁云越发悲愤:“睢阳和临淮如皮毛相依,睢阳要是被灭了,叛军必然转攻临淮,大人怎能不救?”说完放声大哭,声震屋瓦。贺兰进明并不关心睢阳的安危,他甚至期望张巡被叛军砍下人头,但他喜欢上了南霁云的赤忠神勇,想留为己用:“南将军勇武过人,我深为敬佩,请先用饭,再做他议。”
贺兰进明不仅盛宴款待南霁云,还让他的将领和幕僚作陪。众人入席,贺兰进明向强忍悲愤的南霁云笑说:“我这儿有一个长安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琵琶,待我唤出给南将军弹奏以助酒兴。”
当贺兰进明口中的那个长安乐伎怀抱琵琶走进来时,南霁云根本没抬头,他瞠视着满桌菜肴,胃里却在一阵阵地痉挛。清脆铿锵的琵琶音传进了南霁云的耳里,他心里一震,抬头看那乐伎,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凄伤感,那乐伎竟是九如愿!一年没见了,她怎么会在这儿?
九如愿一直低着头专注于弹奏琵琶,好像没有看到南霁云的存在。琵琶声时而清冷欲绝,如伊人渐行渐远,又似黑云越聚越多,忽转激烈繁急,弦弦作金戈撞击声、布帛撕裂声,让人热血澎湃又悲怆郁愤,竟是一曲《霸王卸甲》。
贺兰进明给南霁云夹菜:“南将军很久没有吃上饱饭了吧,请开怀尽量。”一句话说惨了南霁云,他黑血上涌,悲极大哭:“我来时睢阳城里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一粒米了,城内百姓易子而食,今天我就是想吃这丰盛的美餐,又怎么能咽得下去啊!你坐拥强兵粮米丰盈,却没有一丝一毫分灾救难的怜悯心,这是忠臣义士的行为吗?”说着将一根手指放进口里,怒目发狠,齐根把那手指咬下,放到贺兰进明面前,“我不能为睢阳求得一兵一卒,留此断指作为我曾到你这儿求援不得的血证吧,我这就回去和守城的将士一同赴死。”
一时间,贺兰进明的将领和幕僚,都被南霁云的忠烈感动得流下眼泪,但没有一人挺身出援。
贺兰进明看着面前血淋淋的断指,骇得变了脸色,强笑说:“南将军何苦如此,睢阳必破,你回去又有什么益处,不过白白送死,不如留在临淮,仍能为朝廷出力。”南霁云指着贺兰进明怒极反笑:“你也食唐家俸禄,却见死不救,与贼子何异!”贺兰进明愠怒地沉下脸来:“我职守临淮,不敢妄分一兵一卒予外人。”
突然,咣当一声大响,众人一惊,循声看去,却是九如愿把怀中琵琶掼在地上,她挺立当地,用手一一指了贺兰进明和那些将领、幕僚怒道:“贺兰大人,你们怕死,我倒愿随南将军去睢阳杀敌。”贺兰进明的肺都要气炸了:“好好,你去杀敌,让那些夷蛮胡种把你剁成肉泥。”
临淮的城门冷冷地洞开着,南霁云和九如愿两骑并驰在青森森的石板道上。将出城门时,经过一座寺庙的大佛塔,南霁云在马上抽箭回射,那箭嗡然劲鸣,直没入佛塔砖中一半,南霁云戾然长笑:“破贼后必灭贺兰,留此箭以作标志!”
两骑出了临淮城后,南霁云方问九如愿:“你怎么在临淮?”
九如愿叹口气:“和你分别后,我本想去洛阳,可一路所见尽是叛军的野蛮杀戮,我对洛阳那个自称大燕皇帝的人渐生憎恶,就不去洛阳了,所幸以前在长安认得几个地方官员,蒙他们帮助,虽然居无定所,倒也有落脚的地儿。后来安庆绪杀父,我就越发对安家死了心。贺兰进明也是我在长安的旧相识,你在睢阳受困,我只能在临淮心急如焚地盼你解围。”
南霁云凄然说:“你尽可在贺兰进明那儿保全自己,何苦随我去睢阳受死?”九如愿淡然笑笑:“我欠你一条命。”南霁云心里掠过一阵不祥的阴影。
睢阳城外的叛军营盘,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牢牢地将睢阳围成一座死城。南霁云手提一丈长的大陌刀,遥指前面的敌营跟九如愿说:“能杀得进去,可能再没有机会出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九如愿心凉如水地看一眼连绵不绝的敌营,笑容惨淡地说:“耻于偷生,愿随将军赴死。”南霁云纵声笑赞:“又一真英雄!”说完持刀跃马杀入敌营,九如愿舞着双剑紧跟其后。
敌军在张子奇的指挥下潮水般涌来,几要淹没南霁云和九如愿。南霁云奋起神力,长刀过处人头纷落、残肢乱飞,他又暴喝如雷声震敌胆,无人能阻,敌军眼睁睁地看他翼护着九如愿直驰睢阳城下。
张子奇气极败坏地命令弩箭手:“放箭,不许一个活人进城!”箭若蝗至,铺天盖地地飞向南霁云和九如愿。九如愿本来和南霁云并马同驰,眼看万矢齐发,两人正在射程内,九如愿纵身飞落到南霁云马背上,自后紧紧抱住南霁云的腰,急急促令:“千万别回看,快快进城!”南霁云狂策战马,跑到护城河边,等不及城上放下吊桥,双腿一夹马腹,那马极是神骏,竟从又宽又深的护城河上一跃而过。守城的兵士急急打开城门,南霁云走马入城。
守城的兵士刚刚闭上城门,那匹跟随南霁云多次立下战功的骏骑就倒地暴毙了,马屁股上箭矢如簇,九如愿的后背上更是箭矢密布,犹自死死抱着南霁云。
不久,城内疫病流行,将士们都羸瘦患病,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倚坐在城上守城。
十月,張子奇率兵士用云梯轻易登上睢阳城头,睢阳城上不屈的大唐旗帜终于凋落了。叛军进入睢阳城后,发现整个睢阳城只剩下了四百多个活人。
睢阳被破,张巡、南霁云等三十六将被活捉后宁死不降。张子奇百般劝诱南霁云投降,南霁云低头不语,一旁的张巡大声说:“南八,男儿死节,怎么能为不义屈服!”南霁云抬起头笑说:“我在想怎样杀贼,罢了,张公知我最深,我怎敢不死。”说完骂贼不已,从容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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