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老麦饭,话就长了,得从江南沙上的起源说起。
一两百年前,长江下游南岸水域,泥沙淤积,圈圩成陆。崇明、江北、江南等内陆地区不少农民,远离故土,“穷奔沙滩”,迁徙而至,在此定居,被称作“江南沙上人”。
经过岁月的沉淀,原本来自各地的沙上人逐渐形成勤俭、坚忍、好强、乐观的群体性格。比如待客,按常规礼仪,但凡客人登门,主人总得沏壶茶吧。但沙上的土壤不适宜种茶树,不出产茶叶。沙上人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买茶叶?怎么办?好客、要强、爱面子的沙上人,便给客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加了红糖的开水,称之为“糖茶”。这红糖原本是留给坐月子的产妇补身子的。倘若家里一点红糖都没有了,无奈之下,只能端一碗白开水待客,称之为“白滚茶”,明显带有自嘲、戏谑的意味。
糖茶也好,白滚茶也罢,其实并不见一片的茶叶。之所以与茶有了硬生生的关联,或许是源于沙上人的“乐观主义”,抑或源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为在他们看来,喝茶是有钱人的派头,是身份的象征。待生活条件改善了,买得起茶叶了,给客人端上一碗名副其实的茶水,则骄傲地称之为“茶叶茶”,以示区分和强调。
由沙上人的待客之道可见,他们当年的生活是多么困顿和无奈。
谈沙上人的待客之道,只能算是铺垫,本文重点想说说他们当年是如何填饱肚子、解决生存的,这就要说起老麦饭。
在挣工分的计划经济年代,江南沙上被划定为产棉区,只让种棉花,不让种水稻。棉花收完后,种冬麦。冬麦有元麦和小麦两种,因前者产量高些,政府统一选择种元麦。元麦又名青稞,是大麦的一种,除西藏、青海等地外,也被引进到长江下游南北岸的沙地种植。因沙地毕竟不是原产地,长出的元麦出现变异,其口感远不如原产地的青稞。
如此,江南沙上人的日常餐食就只能仰仗元麦了。一日三餐,农闲时一干两稀(早晚稀饭,中午干饭),农忙时两干一稀(早上稀饭,中午、晚上干饭)。“干”和“稀”究竟是哪类吃食?无非是“烧茄子配老麦饭”“茄脚柄配麦粞粥”。
烧茄子且不说。所谓的“茄脚柄”,是指茄子头部那状似帽子的盖子,既毛糙又硬实,是本该丢弃的废物,却重被利用,放入麸糟酱缸里腌制,成了搭粥菜。
所谓的“老麦饭”“麦粞粥”,其做法非常简单。舀上三五勺麦粞倒入锅中,凭经验加水,然后煮熟。水加少一点,便成老麦饭;水加多一点,便成麦粞粥。原汁原味,没有任何油盐、调料的添加。因为凭票供应的一点点油料只能用来烧菜。与小麦相比,由于元麦颗粒较小,不及小麦的一半,无法剥壳,因而磨不出像小麦那样的白面,只能磨成细碎的麦粞。由元麦麦粞烧成的老麦饭,色泽暗淡,颗粒板结,口感毛糙,难以下咽,故而成就了沙上人的一句俗语——老麦饭吃来戳嘴。相比于“老麦饭”,“麦粞粥”入口的感觉显然要好一些,但最大的缺点是不耐饥、不抗饿。这对于干重体力活的青壮年男子来说,简直是一种灾难。
到了夏天,为节省烧饭的时间,能多挣点工分,沙上人家大都在早上准备好一天的餐食。若是烧了老麦饭,便盛在筲箕里,盖上一块布,高挂在悬钩上,通风、保鲜;若是煮了麦粞粥,则用几只碗盛了,一一排列,晾在碗厨里。
小时候日子苦,几个月见不着荤腥,肚中没有油水,又没啥可吃的,一天到晚感觉饿得慌。捱到上午十点多,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和弟弟把母亲晾在碗厨、权当午餐的其中两碗麦粞粥,“滋溜、滋溜”喝进了肚里。村里一位老人见了,跑到我母亲那里,“哈哈哈,你家碗厨里的两碗麦粞粥被两个饭郎头偷吃了!”母亲听了,只有苦笑。
沙上人家,也不是说家里一点白米都没有,毕竟每年会从外地调配,每家分個上百斤稻谷作口粮。但稻谷碾出的白米,一般会妥妥地藏在坛子里,等家里来了客人或过年过节时享用。客人来了,倘若没有大米招待,沙上人便拿元麦麦粞加水调和,擀成麦面条,或直接倒入开水锅,加些青菜,做成“面疙瘩”。
相对于纯麦粞的老麦饭,沙上人发明了一种“半麦饭”,即一半白米、一半麦粞烧成的饭。半麦饭往往麦粞浮在上层,白米沉在下层。若家里有婴孩、病人或老人,则从下层挖出白米饭给他们吃,谓之“挖米饭”。“挖米饭”体现了沙上人尊老爱幼、勤俭持家的好家风、好传统。
伴随着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计划经济时代的终结,土地承包经营制度改革的实施,沙上人家的生活一下子呈现了亮色。春风吹拂过的江南水乡,那天然的沙性土壤,在丰沛雨水的滋润下,焕发出勃勃生机,仿佛得了号令,有了灵性,种啥长啥。
原本的棉田,长出了沉甸甸的稻穗,让沙上人从此告别了“老麦饭”“麦粞粥”,吃上了香喷喷的白米饭;原本只种些青菜、茄子类蔬菜,还动不动会被“割尾巴”仅有的几分自留地,得到成倍扩张,变得花样繁多、品种丰富,让生活有了更多的绿色。再加上水网密布,那些投入鱼苗的小河、池塘、湖泊,产出的各类鱼虾,更是让日子有了更多的鲜味。因而,与白米饭配伍的下饭菜,种类多了去。除了炒青菜、炒青椒、炒山药、炒青蚕豆、盐齑豆瓣汤、茄子烧洋扁豆、香芋烧茶干、炖蛋羹等时令田蔬,还有清蒸白丝、红烧鳊鱼、肉嵌鲫鱼、炖土婆鱼、炖昂丝郎、腌泥螺、腌蟛蜞、油焖虾、面拖蟹、清蒸蟹等美味鱼鲜,构成餐桌上一道道亮丽的风景。沙上人的日子,过得既富足又滋润。
现如今,沙上人的生活条件好了,粮食丰收,食物丰富,油水充足,人们米饭吃得少,甚至把不吃饭作为时尚。曾经的老麦饭,成了沙上的修辞,成了一个年代的标记。偶尔在农家乐、大饭店吃上一碗加了肉末、调料的老麦饭,又岂是当年的原味?无非是为了换个口味,满足一下新奇的脾胃感觉而已。
那留存在老麦饭中的记忆,像水轻轻漫过沙滩,了无痕迹,一去而不复返了。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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