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日记》(第三册:1925—1927,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3月版),其中有一段记述,王国维于1927年6月2日投昆明湖自尽,听闻噩耗后,“黄先生大悲泣,泪涔涔下。谓以彼意度之,则王先生之死,必为不忍见中国从古代传来之文化礼教道德精神,今将日全行澌灭,故而自戕其身”。吴宓日记中的“黄先生”,即他的老师黄节。印象中,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因是主“殉文化”说,读了此段记述后方知,吴宓的老师黄节也是主“殉文化”说。黄节的担忧,颇契合陈寅恪的“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成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这种不限于一时一地的文化观念,几乎成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共识。然而,共识之外,也存他说,吴宓对王国维的死因就主“殉清室”说。吴与陈是挚友,黄与吴是师生,在看待王国维之死这件事上,吴却站在与挚友、恩师全然不同的立场,让人诧异。但这丝毫无损于他和陈、黄的关系,他和黄节之间的师生关系异常亲密。
吴宓与黄节之间,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师生关系,即在学校就读被动形成的师生关系,吴宓是在充分了解黄节的诗教学说后主动师从之。可以这样理解,是吴宓主动选择以黄节为师,去接受黄节的诗教观影响。黄节(1873—1935),原名晦闻,字玉昆,号纯熙,广东顺德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诗人、学者,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清华大学研究院导师。黄节以诗名世,与梁鼎芬、罗瘿公、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1917年,受聘为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专授中国诗学。对于黄节的诗歌,黄裳如是评价:“其最大的特色就是浓郁的家国之感”,这确为知人之论。后来,黄节对自己的诗教观曾有一段表白:“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繇。”这一观点,在他的《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有更详细的论述。黄节认为国家由人组成,因此救国要从救人开始,主张“以诗救世”。吴宓(1894—1978),字雨僧,陕西省泾阳县人,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吴宓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吴宓从少年时代起,就对传统儒家思想产生一种情感和精神上的亲近与认同,非常尊崇孔子。
据《吴宓日记》载,吴宓初次见到黄节是在1925年3月29日。当时,吴宓刚接受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委会主任一职,并努力着手筹备工作,黄节其时在北大任教。他们的第一次会面是吴宓礼节性拜访黄节,在当天的日记中,吴宓对黄节直呼其名。事实上,吴宓即使在私密的日记中,对人的称呼也是极注重礼数的。如他少年时的老师姚华、王麟编,入读哈佛大学时的老师白璧德等,吴宓均恭敬地在他们名字后加一“师”字。另有一些为吴宓所称赏的名士,如梁启超、王国维等,则在其名字后加上“先生”二字以示尊敬。因此,从吴宓对黄节的初次称呼来看,当时吴宓对黄节的态度与对待一个普通相识之人并无二致,谈不上师从。正是这次礼节性的拜会,使吴宓对黄节印象深刻。因此,他们同在北京的几年时间里,吴宓经常去拜会黄节,一起谈诗,渐渐服膺于黄节的文化理想与诗教观念。吴宓在日记里开始承认“近日所作诗,皆学黄节”。
惊悉王国维自沉后的那番师生交谈,吴宓虽然内心并不赞同黄节的“殉文化”说,但是深深感到用诗歌传达“礼教道德之精神是吾侪之责任”,更加坚定了固守儒家传统诗教观的信念。此后不久的中秋夜,吴宓在黄节家中写下了“名贤追侍钦师表”的诗句,第一次表达了师从黄节的愿望。在1929年11月6日的日记中,第一次称黄节为“黄晦闻师”。自此,黄、吴的师生关系日趋密切,情谊日渐深厚。以至1929年秋,吴宓热烈追求毛彦文而跟陈心一闹离婚时,年近六旬的黄节痛心疾首,流着眼泪加以劝阻。从1925年到1929年的4年里,吴宓对黄节的称呼从“黄节”到“黄节先生”再到“黄晦闻师”的改变,表明了吴宓对黄节诗教观的认同与敬佩。吴宓在此后的诗论中,逐渐明显地显露出黄节诗学观的印记:牢牢坚守传统儒家的诗教理想,坚持以旧体诗作为诗歌创作的唯一形式,终生不曾改变。1934年12月,吴宓发表了著名的《空轩诗话》,直接引用了体现黄节主张诗教的代表性观点:世变既亟,人心益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黠者乃藉词图毁灭之。惟诗之为教,入人最深,独于此时学者求诗则若饥渴。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者由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为人,庶有裨也。(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
1934年的北平,已沦为危城,黄节在北大讲顾亭林诗,不免有“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之感。同年11月,吴宓在东安市场旧书店购得《顾亭林诗集》木刻本。次年年初,吴宓至黄节处借讲义,黄节为他讲述顾亭林的事迹。吴宓在《空轩诗话》之十《黄节注顾亭林诗》中,较为详细地记叙了此事,并介绍了他受黄节影响而读顾诗的经过:“黄晦闻师在北京大学授毛诗未完,乃于甲戌(即1934年)秋起,改讲顾亭林诗,并依例作笺注。宓昔闻碧柳(指白屋诗人吴芳吉)盛称顾亭林诗,至是乃始研读。本年一月三日,宓谒黄师,续借讲义,归而抄录。师复为阐述亭林事迹,谓其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三百年后,中华民族由其所教,卒能颠覆异族,成革命自主之业。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士子自待自策当如亭林。是日,师言时,极矜重热诚。宓深感动,觉其甚似耶稣临终告语门弟子‘天地可废,吾言不可废之情景。宓心默诵黄师‘束草低根留性在,寸稊寒柳待春分及‘人伦苟不绝,天意必有寄。方冬木尽脱,生机盖下被之诗,颇以自警。”(《吴宓诗话》,商务印书馆2005年5月版)黃节从诗教的层面,阐发了顾亭林诗的意义。他认为诗的目的,在于以诗教挽救世道人心,维护道德礼法。时值外族入侵,中华民族岌岌可危,行将覆亡,在黄节诗教观的影响下,吴宓开始有意识地读顾诗,从中汲取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的力量。讵料,吴宓送还讲义时,黄节已病重不能相见,数日后即辞世,时维1935年1月24日。其后,黄节遗体归葬于广东白云山御书阁畔。
恩师殁后三日,吴宓即在《大公报》上发表《最近逝世之中国诗学宗师——黄节先生学述》一文,以致沉痛哀悼。该文从“黄先生之家世及其师承” “黄先生在清代之事业” “黄先生入民国后之事业” “黄先生诗学之著作” “黄先生讲授古人诗之目的及方法” “黄先生最近改讲顾亭林诗” “黄先生自作之诗——何处可得” “黄先生所作之诗——评论” “黄先生所作之诗——举例” “黄先生之诗弟子” “黄先生与本篇作者之私谊”等11个方面,介绍了黄节的生平事迹,“惟愿国人略知黄先生之真面目真精神”。拳拳敬师之情溢于言表,深深师生情谊感人肺腑。关于撰文致哀一事,吴宓在《吴宓诗话》中有自述:“盖当《空轩诗话》正在撰作之际,黄师忽于一月二十四日在北平寓宅病逝……宓闻耗,敬即撰文一篇,述师学行。”
1937年7月16日,吴宓在日记中记:“昼寝。醒后,读《顾亭林诗集》。”即日起,连续近十天,他都在读顾诗。读诗,是自我带入的过程,也是揣摩角色的最好方式;读顾诗,寄托了他对恩师的一片哀思。7月22日,吴宓作《读顾亭林诗集》二首,附注曰卢沟桥事变后,人心惶惶,“宓时在清华图书馆寻得山阳徐嘉详注《顾亭林先生诗》木刻本,细心阅读,并录其要点于宓藏之《顾亭林诗》,上写有黄师《讲义》之要点。至七月二十二日阅读完毕,遂作诗二首如上”。吴宓重读顾亭林诗集,诚然以卢沟桥事变为契机,实则起因于1934年秋黄节在北大讲顾诗。
黄节的后世之名不彰,远逊弟子吴宓,我也是先知吴宓而后知黄节,自嘲为孤陋寡闻,然今世之民知吴宓已鲜矣,况其师黄节乎?今略叙其师生旧事故实,以志先辈学人之嘉言懿行。吾侪当铭于心而敏于行,将先辈学人精神发扬而光大之。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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