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十九年某月某日,一个12岁的孩子问他的家庭教师:“先生,我们读书人第一等重要的事儿,究竟是什么?”这是公元1483年的北京,其情其景,相当于现代一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很认真地和老师讨论教育的目的甚或是人生的终极目标。老师定睛看了看这孩子,心情有点复杂:一来,人家的老爸是当世金榜题名的状元公,人所敬仰;二来,这孩子好学善问,自己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而自己因为科考成绩不尽人意,才只好在此充任西席聊以度日,正心中不甘地很呢!眼下,这孩子偏偏提出这样一个类似于“揭伤疤”的问题,可不是让人尴尬之极吗?他定了定神,又清了清嗓子,说:“那,当然是考取功名做大官啦!”小学生摇摇头,说:“考取功名,恐怕不是第一等的大事。”老师一听这话,有点着急,也有点反感,就问他:“那你说,什么才是第一等的大事?”孩子答:“我觉得应该是读书,做圣贤。”
这孩子名叫王守仁,别号阳明。他的回答干脆利落,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精神一振。所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人”王阳明长到16岁(一说21岁)上,又做了一件奇事:在自家院子里看了七天七夜的竹子,说是要“格物致知”。当然,他家的竹子和他家的老师一样,最终并没能给他一个令其信服的答案。
王阳明“格”竹子,照现代人看来,也许更接近于行为艺术。但对他自己而言,那是探求生命真理,追寻人生意义,努力超越形而下之“器”以达于形而上之“道”。至于,他选的为什么是竹子?或许别有深意。
在中国文化中,竹子声名卓著。它质朴、素洁,敢爱敢恨,怀抱三尺月光,根系万丈红尘。无论在山间水畔、屋后房前,它们挺拔、俊秀,长成一种象征、一种精神,它代表正直清高、谦虚谨慎、坚韧不屈、无私奉献、高风亮节等优秀品质。竹子被砍伐后,既可以做成竹笛、洞箫,也可以做成明枪暗箭,或是陷阱里的尖刀。所以,像竹子这样“文武兼备”、爱憎分明的植物,应当对于以做圣贤为人生目标的天才少年王阳明有所启示。
东汉时,赵晔的《吴越春秋》记载了一首《弹歌》,相传是黄帝时代的民间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首歌说的就是砍了竹子,制作弹弓,再把弹弓装上石块射击鸟兽。有专家说这是中国最早的诗歌,而且此诗有力地证明了艺术源于生活,诗歌出于劳动。当年,鲁迅先生举例说的“吭育吭育派”诗歌,估计也是受了《弹歌》中竹子的启示。
我16岁时没有想过要“格”竹子,却听过程琳演唱过一首与竹子有关的歌《熊猫咪咪》。歌词唱道:“竹子开花啰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我这才知道:竹子也是开花的!而且竹子开花,就预示着大片的竹林会枯死,于是散居于山林中的国宝大熊猫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亡。在那样的年龄,我对于死亡的感受并不强烈,对于美丽的认识倒是朦朦胧胧似乎有所心得,于是在喜欢程琳和她所演唱的歌曲的同时,对于熊猫的亲近感也进一步加强。
从《弹歌》到《熊猫咪咪》,竹子的声音随物赋“声”。但那都不是竹子自己发出的声音。多年以前,我以为竹子的声音应当是这样的:
从一片汪洋的竹海中急流勇退/退到比天空更远/静夜里? 一泓簫声清亮/倒映出远行者/苍老了的容颜//“袒露心迹的方式有多少种?”/一根竹子自言自语/它洞开虚空? 洞开时间的喘息/让风? 自由地出入//把大山与大水连接起来的沉默/截取了清秀与坚持的/一个片断? 截取了一场春雨/满地的青草野花/张开倾听的耳朵……(拙作《箫》选段)
又或者,竹子的声音应当是这样的: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从萧萧竹叶之声,想到老百姓的痛苦呻吟,这是“公务员”诗人郑板桥用自己的心中之竹成就了眼前之竹,也是他用肉体的自己成就了精神的自己。这声音里,有自省,有责任,有中华民族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竹子的声音,还应当是这样的:“毒刑拷打那是太小的考验……竹签是竹子做的,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铸成的!”这是革命烈士、共产党人江姐写于狱中的书信摘句。江姐,名江竹筠,四川人,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与彭咏梧结婚,婚后负责中共重庆市委地下刊物《挺进报》的组织发行工作。1948年,彭咏梧在中共川东临时委员会委员兼下川东地委副书记任上牺牲,江竹筠接任其工作,继续领导当地的革命斗争。1948年6月14日,江竹筠在万县被捕,受尽严刑拷打,始终英勇不屈,1949年11月14日被敌人杀害并毁尸灭迹。江姐的名字中有“竹”、有“筠”,“筠”的本义是竹子的青皮——这里的“青”字,即“留取丹心照汗青”之“青”。
“未出土时已有节,到凌云处尚虚心”,说气节、说虚心,自必提到竹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说顽强、说坚韧,自必提到竹子;“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说兼济天下、说独善其身,自必提到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说衣食住行,说居家过日子,自必提到竹子……众说纷纭,而竹子无语。竹子的声音,在观者的眼中、感悟者的心中。
说到这里,就对比出禅门中人的“性空”和“虚无”:有道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即翠竹、黄花本也不是翠竹、黄花,它们和“道”一体,和这个“悟道”的人一体,它们以自己的真实来承载和体现这个世界的虚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有副关于竹子的对联说:“居中有竹春常在,山静无人水自流。”我想贬居黄州的苏东坡,或曾手书这副对联,把它挂在自家破墙之上,偶尔自我欣赏一下。这时,我读懂了苏轼,也懂了竹子。其实竹子的声音,并不是要考验一个人的耳力、视力或想象力,那不过是强调人要“正心诚意”,如苏轼因自己的赤子情怀,就“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那时自可将身形一闪,化作竹林里的一阵微风了。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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