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敖

　　上个世纪60年代初，国家还处在计划经济时期。当时我在江苏省物资部门从事计划管理工作，掌管着全省统配物资的批拨大权。这是一个政策性很强的岗位，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把我这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干部安排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在计划经济时期，由于物资极度短缺，不得不用计划的强制手段对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进行有序管控。那时，对于生产资料性质的物资分“统配物资”和“二类物资”。所谓“统配物资”，即由国家统一管理、统一调配的物资，这是指对工农业生产中起关键作用的大型设备，如汽车、机床、电动机、发电机等等。这些物资只能在国家计划经济指导下的国营大企业进行有计划的生产。所谓“二类物资”，是指由地方安排生产和调拨的小型物资。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正按当年全国计划工作会议“关于重点扶持革命老区经济发展”的精神，准备开出调拨单，把中央专门划拨给我省的大型统配机电设备指标，按指令逐一落实，突然接到局机要室通知，要我去接个重要电话，说电话是省委办公厅打来的，指名道姓要我接听。机要室同志还悄悄告诉我，是省委书记处书记包厚昌亲自打来的。

　　接到通知后我很诧异，心想自己只是一名刚从学校分配到机关工作不久的科办员，并不认识省委书记，也从未和他有过工作上接触，找我有什么事？

　　我带着一大堆疑惑，心情忐忑地到机要室接起电话。

　　听筒里传来浓重的无锡方言，对方自报家门：“小孔同志吗？我是省委包厚昌书记，听说国家物资总局这次拨给我伲江苏一部大型电梯，阿有格桩事体？”

　　我一听是领导检查工作，就沉下心来郑重汇報：“在这次全国计划工作会议上，国家计委按会议精神，一共给我省下拨了三部电梯，一部是给南京下关肉联厂的，一部是给鼓楼医院的，还有一部是给盐城地区冷库的……”

　　没等我汇报完，包书记就打断我说：“小孔啊，盐城冷库的那部就弗要把了，把它调给鼓楼医院。”

　　我说：“鼓楼医院已经有一部了。”

　　包书记说：“一部不够咯，还要一部，那是给老干部病房的。”

　　我一听急了，连忙说：“盐城冷库这部电梯是国家计委‘戴帽子专项下达的，不能动啊。”

　　包书记没理我的话茬，只顾沿着自己的思路在电话中强调：“我伲江苏老干部多，医疗条件跟不上，欠债太多又太久了，改善他们的医护条件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这下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抢着解释：“这次国家计委和国家物资总局划拨的这部电梯指标，正是考虑到盐城是革命老区，又是江苏乃至华东地区副食品生产的重要基地，戴帽子专项下达是遵照全国计划会议的精神，经过慎重研究决定的。”

　　从电话里我听出，包书记有点不耐烦了，他不容分辩地大声强调：“不行，就按我说的办！”

　　我一听更急了，顾不得多想脱口回了他一句：“哪能听你的，得听中央的！”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也不知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敢不买省委书记的账。这时我还握着话筒愣在那儿，就听“咔嚓”一声，电话那头被重重地挂断了，显然，包书记发火了。

　　通完电话，我见机要室的同志一个个都站在那儿，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意思是“小子，你可闯大祸了”。

　　事后，我冷静下来也觉得真有点儿后怕：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小小的科办员竟敢顶撞省委书记！

　　接过包书记电话之后，我的心情一直都很纠结，为此，我曾去找过我的顶头上司——计划科的陈科长，想向他汇报一下这方面情况，隔壁同志说他出差了;我又去找计划处的刘处长，处里同志说是去开会了;此时，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找分管计划工作的朱副局长了，事后听说也开会去了。

　　我一直很纳闷：怎么这时分管计划的所有领导都不在家？

　　一位长期在物资部门工作的老同志，似乎无意间提醒道：“你有没有觉得包书记这个电话打得很蹊跷？按常理，这工作、业务上的具体事情，一位省委的高级领导是绝对不会亲自过问的，即使要了解情况，也应当找相关职能部门的负责人，一个省委书记直接打电话找具体经办人，还是个小扒拉子，有点不正常。”

　　听了这话，我也觉得是有些怪，联想到几位管计划的头头，似乎都有意“躲”起来了。我开始觉得问题复杂了。

　　有位和我关系比较好的同志，帮我分析，他说：“你想想，你碰到的是不是‘瘌痢头的事？这种事是不是得罪领导的事？而你得罪的不是小领导而是大领导;他们怕矛盾，怕挨批评，当然都缩到后面去了，让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愣小子去挡箭。说得不好听，你是炮灰……”

　　这番话，让我听得毛骨悚然。不过，我想既然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了那许多，只好硬着头皮顶下去。反正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死猪不怕开水烫，脚本来就不大，还怕穿小鞋？

　　过了两天，我就接到局办公室通知，要我当天下午一上班就到局长室去一下。此时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意识到灾祸终于降临了！不过我也安慰自己：我只是个小办事员，又没有什么职务，还能把我贬到哪块去？

　　我准时敲响了局长室的门。

　　局长室里除了个子高高的杨局长外，沙发上还坐着一位个头矮矮的头发有点花白的半老头儿。

　　局长十分恭谨地介绍那位就是省委包厚昌书记。我听后心里想，这么一位慈祥憨厚的长辈，该不会真是来找我这个小家伙当面“算账”的吧？

　　没容我多想，包书记就笑眯眯地走过来，十分亲切地把我拉坐在他的身旁，见我神情非常紧张，头上直冒虚汗，就先安慰我：“弗要怕，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接着又和声细语地对我说：“对不起啊，小孔同志，那天电话里厢我态度很不冷静，没认真调查研究就乱下命令、乱发火，一定给你增加了不小的思想负担和精神压力，真的很对不起呀！”

　　顿了顿，他接着说：“难能可贵的是你敢于坚持原则，不唯上，你做得对、做得好啊！我今朝来不光向你赔礼道歉，还要好好向你学习啊。”

　　这时，包书记转过身来，对杨局长说：“老杨啊，像小孔这样的年轻人，要给他们多压点儿担子，尤其是敢于坚持原则的好同志，更要放手大胆地使用。”

　　包书记一边说一边拉过我的手紧紧握着，顿时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

　　我也向包书记作了检讨，我说：“这之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责罚我，给我穿小鞋;还怀疑管计划的领导们个个有意躲避，拿我当炮灰呢。”

　　包书记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十分俏皮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在你眼里，我这个小老头竟然是那么凶，那么怕人。看来，我的道行还修炼得不够啊。”

　　杨局长这时也笑着插话解释：“小孔啊，我也听说了你的担心，你的后怕，看来你是多虑了，几位搞计划的领导这一阵子的确很忙，他们要出席华东地区的计划会议，还要层层传达全国计划会议精神，他们哪里是什么躲啊，没必要嘛。”一席话说得我脸红红的。望着眼前那位慈祥而又谦和的包书记，眼泪竟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了。

　　真没想到，一位德高望重，早在解放前就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革命老前辈，一位党的高级干部，敢于承认并很快检讨自己的错误，还能亲自上门躬下身来，当面向一个无名小卒真诚道歉，体现出了多么博大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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