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现在可以说已不是件大事,但千百年来,吃饭是我们中国人第一件大事。远在秦汉时期,民以食为天,吃饭即被视作为政之要。强调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指的是我国人民吃饭问题曾长期得不到解决。有资料显示,1960年6月至1962年9月,周恩来总理关于粮食问题的谈话达115次,在粮食部报的32份表上,总理留下的笔迹有995处之多。
一
1958年大跃进起始,人民公社搞吃饭不要钱,开大食堂。我依稀记得家里房子西山墙被打通,与邻居家连到一起办食堂。我拉着大人的裤腿,排队打饭,当然大食堂很快就解散了。
原本是让人们放开肚皮吃饱饭的好事,却演变成一场灾难,以致在三年困难时期,我的家乡出现了饿死人的惨况。其实饿死人是个统称,听大人们说,一些人是被撑死的。当时,庄子上有一户人家,孤儿寡母。母亲已几天粒米未进。一天,未成年的儿子在湖里逮了斤把小鱼拎回家,就出去玩耍了。过些时辰儿子回家,见母亲已经故去。庄邻听闻过来探个究竟,原来是母亲把小鱼和家里仅剩的一把胡萝卜熬了一锅汤,未等儿子回家就吃了许多。用庄子上人的话说,是饿细了肠子,猛一吃,便撑得不行了。
从清楚记事起,庄子上的人家,除了极个别有拿工资的,虽然不至于忍饥挨饿,但也只能是勉强填饱肚子。一年四季,只有麦收过后可以吃上两三个月的细粮,其它时间都是以玉米、山芋及山芋干、杂豆、高粱为主食。玉米面做饼,口感粗糙得很,要是有点油、拌些葱花,做成锅盔饼,才好吃些,但是油从哪来呢?邻里们常用三钱大的酒盅子互相借油。母亲把油滴在一种用玉米衣做成的油须子上,在铁锅里闹一闹,油锅便呲呲地冒出股油香味。山芋面做饼,趁热吃还可以,一旦冷了就像铁疙瘩根本咬不动。好在住我们家一个院子的三大娘,会用小苏打和面,做出的山芋面饼松软可口,还带着点香味。1974年,我上高中,那时庄上经过“旱改水”,可以吃到米了。学校离家四五里地,中午可以带一盒米到学校食堂蒸,配以二分钱一碗的青菜汤或者高档些的五分钱的油豆腐果子,也吃得热气腾腾、满嘴喷香。玉米、山芋这些杂粮,可以说是保了一代人的命。不足的是,吃山芋会胀肚子。有时庄子上的小伙伴们,会个个肚胀得小鼓一样,一拍嘭嘭响,有时还会胀得坐到地上爬不起来。1976年春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中没粮了,父亲叫我拉着平车到二十里外的亲戚家借粮。已近高中毕业,已届成年的我,在和煦的春风里,头脑空空又带着几分羞怯往前走。临近亲戚家庄子口,有一汪池塘,塘边有棵大树,挂着弯弯扁扁而又硕长的果子。自那以后,我知道那是皂角树,皂角是我们先人在肥皂问世之前用来洗衣的物件之一。
1978年秋,我考入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吃饭开始实行桌餐制,和女同学一桌的男同学甚是让人眼馋,然而馋的并不在美女,而是女同学一方面饭量小,另一方面碍面子不好多吃,剩余的饭菜让同桌的男同学沾了大光。每天早上两个二两的馒头,一大碗稀饭加咸菜,中午和晚上四两米饭加一毛五分钱左右的熟菜。饭吃完了,剩下点菜用开水一冲,就是汤,汤喝完,饭盒几乎是用不着洗的。星期天,偶尔到校外小吃部买几根油条,或者一毛三分钱一碗的辣油面,算是开一次荤。南京当地人卖面条,问你吃不吃辣椒,说:“阿要辣油啊?”如今四十年过去了,这声音依然萦绕耳际。即便几根油条一碗面,还是有同学花费不起。也正是入学第一年春节,我的一位考入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中同学,听说他在东北吃粗粮,没有全国通用粮票买不到细粮,于是我和另一位高中同学给了他一些全国通用粮票。那位同学高兴得不得了。
二
由是,便产生了那个年代形形色色的关于吃的文化。比如见面问候语,在我家乡全是一个语气,统统是关于吃:吃过了?吃过啦。吃了没?吃好了。千人一词。比如央请吃饭。“还没吃吧,到我们家来吃吧”。央请者大多不过是个口头上的礼节,内心并没有真的要请你吃一顿。比如蹭饭。那时我们庄子,东西一条集约摸百十米长,遇上哪家来了亲戚朋友,庄子上左邻右舍自然是知道的。堂屋亲朋在说话,锅屋里主妇在忙吃的,一般也就是辣椒炒鸡蛋,顶好的也不过会杀只鸡或买上斤把肉。此时,便会有二三邻里来家坐坐,不紧不慢说东道西。眼看日头晌午,锅上饭菜香味飘出,邻里便会起身,道是:“天不早了,走了,走了。”主人便央道:“不能走,不能走,吃过饭再走。”邻里说走却并没抬起脚,主人说留却也未伸手拉。此时若是有谁说一句:“非要走干么呢?一起吃吧。”邻里便又重新坐下。待到上了桌子,女主人便会把男主人拉到一边,责怪道:“哪个叫你把他留下来的,锅里两碗米哪够吃的。”男主人一脸无奈,但还得显大方:“都到吃饭时候了,你还撵人走啊?”吃不饱肚子,逃荒要饭自不必说,还出了个似抢非抢地歘东西吃。你买了一块饼或其它什么熟食,走着走着猛地被人歘过去,你本能地去追,歘食者便往食物上吐唾沫,讓你放弃了追回的念头。这种情形,我们家乡人不叫抢,而叫歘。歘没有抢那么严重。家乡有句俗语:丈母娘疼女婿,肉埋在碗底里。丈母娘为什么要把肉埋在碗底,是因为肉太少,又碍于其他人情面,没办法大块大碗给女婿吃。逢到红白喜事,酒席桌上总得有一碗肉,那碗肉也只是表面的几块,肉块下都是霉干菜之类,谓之垫碗。由于小麦面少,家乡人巧妙地把玉米面卷在小麦面里做饼,谓之包皮饼。那时,整个县城只有一家像样点的饭店,叫东风饭店,一概是先付钱后吃饭,生怕你吃完饭爬起来跑掉。哪里像今天,客人朝饭店一坐,点哪样就吃哪样,好像吃什么都不要钱一样。吃不饱肚子,人个个瘦得精干。不要说我们那个庄子上,即便是方圆十里八里都很难找到一个胖的人。要是哪个人长得胖,是要被别人羡慕的,哪家小孩子长的胖,是要被人夸奖的。吃不饱饭也能衍生出来民间故事。一则说是有户人家招待客人,只有一碗米饭可吃,为了防止难堪,在客人吃到一半的时候主人便说:“你吃,你吃,不用客气,你撑死也要把碗里饭吃掉。”客人闻言,只好连声说道:“吃饱了,吃饱了。”随即放下筷子,碗里还留下些米粒,以示饱了吃不下了。另一则说是有一个出了嫁的闺女招待父亲。时值隆冬时节,天寒地冻,老父亲来看望闺女。饭桌上,闺女一个劲地央请父亲喝稀饭,说是天冷喝稀饭暖和身子,一连喝了三碗还让父亲喝。老父亲实在憋不住了,便道:“闺女,俺冻死也要吃点干的。”
难道是闺女不孝敬父母吗?不是!实在是穷得吃不饱肚子拿不出足够干的给父亲吃。那么人有大脑有两只手,只有一张口,怎么就混不饱肚子呢?答案并不复杂。1976年高中毕业后,我被抽调到公社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工作队的任务就是怎样让社员多打粮食吃饱饭。时逢1977年麦收,开镰收麦的头天晚上,为了动员社员们出工,我和生产队指导员、队长、会计四人靠在队里油坊的磨盘上,没有油灯,借着月光开会分配任务。第二天早上队长从庄子东往西喊人,指导员从西往东喊,会计在庄子中间两边呼应,我负责敲打挂在树杈上的一块破铁铧犁。从满天繁星起,喊到张家说是肚子疼,喊到李家说是头晕,我们四人一直喊到天大亮,全庄子男女劳力才懒懒散散地往田里走。幸好那一年没有遇到连阴雨,不然麦子非烂在田里不可。粮食打不出,公社干部最着急。我就亲眼看到一位公社干部,查看过磅打下的粮食,觉得亩产、总产估低了。他扯下脱过粒的麦草,说,你看这麦穰上还有没打下的麦粒,要算到总产上去,被麻雀吃掉的也要算上。
1981年3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春到上塘”大块文章,报道我的家乡泗洪县上塘公社垫湖大队,在江苏率先搞大包干生产责任制,垫湖村的做法与安徽小岗子村是完全一致的,据说比小岗村还要早些。这年暑假回家,听庄子上人议论,队里的田分了,牛分了,手扶拖拉机也分了,有些人一时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多少还有几分担心。但到了春节放假回家,陡然觉得庄子上人的脸色大不一样。原来是大包干后的第一季,粮食及花生等副产品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人民日报》记者写道:“我们走村串户,只见地里场头,到处晒着山芋干、玉米、豆子,跑了五个生产队的二十多户人家,除了一户外,家家粮满囤、谷满仓,装满花生的麻袋堆成垛,有些社员家里,连堂屋、睡房的地上都堆满了粮食。”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人還是那些人,田还是那块田,粮食却一下子多的像泉眼里冒出来一般。不仅人高兴了,连牛也高兴了。年关期间,正好那年学大寨工作队所在队的指导员来拜年。我说起那年四人催社员下田收麦子的事,问他现在社员下田还要人催吗?他笑而带着几分严肃说:“那是哪天的事啦,你家的粮食你不去收,你指望谁呀?傻子也不会干的。”
三
冬去春来,夏收冬藏,生活一天天实实在在地变化着。生产队的粮仓不见了,家家户户的粮垛子堆得高高的。公社干部再也不到田里来估产了,再也不说粮食被麻雀吃掉多少,再也不催交公粮,再也不指责小队干部瞒产私分了。孩子们再也用不着到田里捡麦穗,用不着心不踏实地在队里的麦垛上扯上一把。收割后的麦茬留得尺把高,却再没人像我母亲辈的庄子上人,趁着月色薅拔麦根,三更半夜地背回家当烧锅草。再后来竟然演变成禁止农民在田野里烧麦秆、稻草。不知不觉间,什么地方粮票,全国通用粮票、豆腐票、肉票等等,通通不见了,以至今天被当作文物收藏。人们见面,开始还是免不了问一声“吃了没”,渐渐地就没有人这么打招呼了。人们不仅吃得饱而更是吃得好了。老家庄子东边有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邻居,大包干后吹气似地长胖,方方脸膛,鼓圆的肚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见面差点认不出来。渐渐地,来客招待小酒摆上了桌子,无酒不成席一下子成为现实。要是逢上个办喜事,放开肚皮吃肉,放开酒量喝酒,小酒盅根本不用,全用小碗,猜拳行令,喧腾热闹,真正是一幅“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景象。渐渐地“洋为中用”在吃的方面得到了应用,各类洋快餐、洋饮料、洋水果,居然在乡里乡亲们那里都有了一定的市场。
事物的发展变化总是辩证的,充满着正反两个方面,吃,当然也不例外。没有吃的想吃的,吃的多了又会吃出问题。现如今,人们见面很难听到什么吃不吃的问候,却把“瘦了、苗条了”作为欣赏的语言。中小学生肥胖的增多,“三高”人群增多,被认为是与吃多了吃得太好惹下的,成为社会关注的问题。成年人中肚大腰圆者也陡添了几分不自信。一度救了千千万万人性命的山芋、玉米等粗杂粮,一度被千千万万人厌烦,可如今又被千千万万人喜欢,重新回到饭桌上。洋快餐又被认为是垃圾食品。各类野生的土长的食材被捧为上品,而真正野生土长的东西又实在稀罕得不得了。
由饿肚子到吃得饱,再到吃得好,吃,仍然是并将永远是人类的第一件大事。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由饿肚子到吃饱饭再到吃得好,“吃”的背后是我们国家日益强盛的发展脚步。我们的国家,现如今已由人人忙饭吃,转变为人人忙发展、忙强盛。
(责任编辑:吕文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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