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上海沦为孤岛,1938年的夏天,当时著名的书法家、画家、作家钱君匋与李楚材、蒋锡金等人准备集资创办一本综合性的文艺期刊,取名《文艺新潮》。邀请我父亲周楞伽拨冗写稿予以支持。
十月出版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组有关文艺大众化的讨论文章,参加讨论的有吉力先生(周黎庵),他文章的题目是《我对于“文艺大众化”的意见》,陈浮先生(柯灵)的《文艺大众化杂谈》。
另外一篇,就是我父亲写于八月间的文艺评论《论文艺大众化》,他在文章开头提出了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观点:“文艺大众化在1930年便经由许多人的热烈讨论,时间已将九年,目前依然在热烈的讨论。但这决不是历史的循环,而是在不断的前进,从过去的普罗文学,进展到了今天民族解放战争的文学。过去的探讨只是空洞的理论,没有人去具体的制作,而今天在实践的制作过程中发现了种种的问题,所以现在提出来讨论,以求得彻底的解决。”
接下来,他提出了这样几个文艺大众化的问题:“五四以来的新文藝运动,虽然打击了鸳鸯蝴蝶派,夺取了市民读者,却没有得到大众的拥护,原因之一是百分之八十的大众在中国是文盲。二是大众有他们自己喜爱的文艺形式,高雅的新文艺形式不能被他们所接受。三是新文艺作家安于狭小的生活范围,没有深入大众,所以新文艺始终与大众隔离着,而抗战的爆发,把新文艺作家赶出了书斋,走上了街头,产生了制作大众文艺的强烈愿望。而当前大众的情形是,一富于忍耐,二具有安土重迁的保守性,三迷信,四封建意识,这些都是当前作家们须要批判和引导的。然而,大众观念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够改变的,所以,改革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奏效。老舍写的京剧《忠烈图》,是写一位女子为了鼓励土匪抗战,不惜下嫁献身于他,但却与大众的封建意识、贞操观念完全相反,大众却反而会唾弃于她,不会有人同情她的爱国献身精神的。”
文章的第三部分,作者指出:要使大众喜爱观看的重要一点,是作品必须合乎大众的脾胃,作者所描写的事实,必须和大众的生活打成一片,呼唤出大众内心的需求和愿望,因此,内容的有趣,是大众迫切的需求。而文字的浅显通俗,旧形式的利用和新形式的创造,也是需要作者迫切注意的。在创作实践中,究竟如何利用旧形式,也存在很多的问题。大鼓音节苍凉,写抗战题材很好,但是想用低柔婉转的苏滩和评弹的声调来表现恐怕就不太合适。
文章的最后,作者主张:真正新形式大众文艺的作品,应该采用拉丁化的新文字来表达。
为了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观点,我父亲又在《文艺新潮》第三期上发表了《章回小说研究》的文章,继续倡导。他通过对章回小说历史的演变,形式和内容的发展,优缺点的比较,说明章回小说在目前大众的读物之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要利用这一形式灌输进抗战思想和民族的意识之中,争取大众进入到抗战的阵营中来。
不久,在1939年4月出版的《文艺新潮》第七期上,发表了来自延安的秋赤先生的文章《谈谈文艺大众化问题》。
他在文章的开头,表示自己久居塞外,很难见到报刊,读到《文艺新潮》有关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他也想来谈几句。
他从三个方面,提出了与我父亲不同的观点。其一是:1930年文艺界提出并且讨论了文艺大众化运动以后,不能说连一篇大众化的代表作也没有,而是制作得不够,没有过去的努力,就不会有今天新的发展,更不能说过去的讨论是抽象的,现在的讨论却是具体的。其二是:在今天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周把大众说得如此落后,并不符合国情民生,大众正在进步且不断的发展。其三是:文艺旧形式的利用和新形式的创造不能机械地分离,不利用旧形式,新形式无从创造。而且旧形式的利用,可以成为接近群众的宣传工具。西北战地服务团利用各种旧形式(舞蹈、大鼓、杂耍……),输以新的内容,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另外,对作者提出的在写作中运用新文字拉丁化,也表示不能苟同。
时隔一个月,紧接着在第八期上,我父亲发表了《再论文艺大众化》予以答辩。
首先,他指出秋赤君对于他的文章有不少误解的地方。文艺大众化的发生和发展,决不能离开历史与事实。秋赤先生所说的文艺大众化讨论以后,作家对文艺作品仅仅是制作得不够,并非没有的观点,完全不能同意,如果当时有一篇文艺作品,可以公认是文艺大众化的代表作,并且被大众所接受,那么,甘愿承认自己理论的错误。
其次,对秋赤君所说的把中国的人民大众说得太进步了的观点,也不能承认。他以为大众的进步,与历史的变革一样,是渐进的,因地域、环境和形势的不同而不断地进步,然而,其进步的程度是参差不齐。如陕北延安的大众,其进步的程度和社会风气较为闭塞的地方,不可能一致,中国落后的大众根本特性无从改变的现象,并非一直不会改变,但以目前来看,不能说完全改变,至少改变得很少。但他要自动取消“中国的落后大众”这一说法,中国落后的大众也在进步。当然不可能一日千里的前进,但是也在相对地减少,不过,要将他们称之为前进的大众,似乎未到时候。
再次,我父亲指出:真正的大众文艺,应该是大众自己亲手写作的作品,并且使用拉丁文字。这应该是所有的作者在文艺大众化实践中努力的目标,秋赤认为要求过高的观点,这就根本取消了现阶段文艺大众化中推行新文字的重要性。他以为,即使在今天的延安,也应该是新文字推行得很普遍的所在。在徐特立老先生的领导下,新文字运动在民众教育上,就有了大规模的发展,然而,徐先生并未骄矜,对于这一点,他也仅仅只是说“这里的文化水准真是最低没有了,因此,我们自然有了多少的进展”。
文章的最后,我父亲指出:“由于篇幅的限制,我的那篇《文艺大众化问题》,有许多地方说得不太完全,秋赤君的指教,真是不胜感激。希望秋赤君能够常常从陕北寄稿来上海,从他的工作实践之中证明我理论上的某些缺陷,上述所言,决无意气之争,只是平心静气的讨论,望秋赤君不吝指正。”
这位笔名秋赤的先生,我至今也没有找到他的真名。他曾经在《文艺新潮》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其中《几件事——陕北通讯》里面,谈到了延安生活的艰辛和药品的缺乏,但是作者强调指出,这里没有旧社会的世故与虚伪,也没有偷懒和取巧,这里是新的天地,充满了正直与坦白,延安诞生的新人,在抗战的过程之中,作为被压迫者,将在艰苦的战斗中不断迈进,而新中国也会在战斗中建立。
这些激昂和振奋的话语,充满了一个战士必胜的信念和无畏的精神。这应该是值得我们赞赏和纪念的。
(责任编辑:武学沪)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