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立夏过后的一个下午,淮安市“二胡爱好者群”十来位琴友聚在一起切磋琴艺,交流心得。淮安市摄影家协会潘铸亚副主席一席话让我感慨不已。他说,振兴中国的二胡,刘天华、阿炳应立首功。还有陈振铎、蒋风之、张锐等等,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推动国乐繁荣、发展的音乐大师……
刘天华、阿炳举世闻名,陈振铎、蒋风之都是如雷贯耳的二胡艺术家。在一个基层的琴友聚会上,还有琴友对张锐的风采和琴艺津津乐道,我突然感觉今生今世遇到了懂得并欣赏、怀念二胡大师张锐的知音。去年6月9日中午仙逝的张锐老先生,如果在天有灵也应该有些许安慰了。
我知道,浮躁的社会,知道歌星刘德华比知道刘天华的人多,属于常态。但是在千千万万个琴少琴哥琴姐中,却忽略对47首刘天华练习曲的学习,忽略对刘天华10首二胡曲的传承和训练,忽略对阿炳《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传世曲目的引导和深层推广,实属于不正常的“常态”。一次,我问一位已考过二胡八级的中学学子:“你知道民间音乐家华彦钧吗?”他摇头。我又问:“你知道阿炳吗?”他点点头。我又问:“你刚才拉的《二泉映月》,知道作者是谁吗?”他脱口而出:“瞎子阿炳。”我告诉他,阿炳是华彦钧的艺名。阿炳的本名就是华彦钧,是同一个人。这位中学生学了近8年的二胡,对我的讲解一脸茫然。当我再问他:“你知道二胡大师张锐吗?”他有点坐不住,声音很小地回答说:“不知道。”不知道的,恐怕还不仅仅是这位中学生。这不能怪这些孩子,只能叹惜我们的国民基本教育顾此失彼!
“文革”后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华彦钧的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得以普及和传播,并不是得益于一位国外的指挥家一句“应当跪下来听”的话形成的效应。最早应当是刘保毅导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广播剧《二泉映月》,还有广播剧《二泉映月》中那首唱响大江南北、大街小巷的插曲《小小无锡景》的推波助澜,紧接着全国又上映了电影《二泉映月》,才使得阿炳和他的这首传世曲目家喻户晓,国乐爱好者倍加爱听爱学。殊不知,广播剧《二泉映月》和电影《二泉映月》的音乐作曲者和编曲者中都有张锐先生,而广播剧、电影中的呈现和展开的刚柔并济、苍劲有力、撼人心魄的主题音乐的二胡演奏者,同样是张锐老先生。张老生前回忆当年广播剧《二泉映月》创作经历时曾撰文说:“我写作《无锡景》时,由于创作时间仓促,对歌词酝酿不够,开始感到很不顺利,刚写了个引子就写不下去了。后来发觉自己没有‘入乎其境,因此有意识地强制自己揣摩和设想琴妹卖唱时的情景和心境,这样才逐步由引子引出了唱腔的起兴句,我好像开始扮演这个人物了。”由此,张锐先生和《二泉映月》的情结越来越深,他甚至感慨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二泉映月》了。
我知道,华彦钧的《二泉映月》深受老百姓喜爱,至今不衰,一代一代的演奏家们也空前地迎合百姓的需求,不同形式不同风格特色演奏的《二泉映月》层出不穷,民族管弦乐合奏的,室内乐重奏的,二胡独奏、领奏的,钢琴、小提琴独奏的等等,将家喻户晓的《二泉映月》由国内传播到国外,影响也越来越大,甚至成为一些国家的知名乐团必备的世界华乐经典演奏曲目。但是,对《二泉映月》表达层面进行冷静思考的,在琴外功夫下的最实最深最早的,我认为还是张锐先生。
1984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音乐知识丛书,在《名曲欣赏与演奏》一书中,收录了张锐撰写的《阿炳传世之作——〈二泉映月〉和我的演奏》一文,可以说这是继《二泉映月》广泛传播之后,比较早的一篇有体系有深度有代表性且有独特见解的研究《二泉映月》的文章。张锐说,《二泉映月》不过是这首乐曲的标志,就像一个人有个姓名一样。这个曲名不一定能包含这首乐曲的丰富情感和深刻内涵,它是作者心声的流露,是作者人生历程的写照。全文分三大部分,即:“—、《二泉映月》的曲式结构与音调特点;二、阿炳演奏的技艺;三、我是怎样学习演奏《二泉映月》的。”全文深入浅出,既富有哲理又明白晓畅,关键知识点记得住,特殊技法讲解易接受,影响了—大批二胡爱好者和專业演奏者、研究工作者。在第二大部分《阿炳演奏的技艺》中,张老将阿炳的演奏技艺概括为四个特点。一是音乐和节奏的稳定性,二是律动感,三是颤指与稳指(即不揉弦发出平直的音),四是颤音。张老说,阿炳的颤弓特别好,演奏时要注意清、巧、细、密,避免浊、拙、粗、松。他把《二泉映月》中四次高把位升“5”倚音后的高音“6”的颤弓演奏,比喻成一条十分精致的项链,而四个倚音好像四颗珍珠在闪光。张老接着又将这种颤弓比喻成“蜜蜂”:
蜜蜂翅,轻又轻;巧颤动,力无穷,
飞行暂停在空中。
近看它,无穷动;远看它,定空中,
操琴颤弓学蜜蜂。
张老说,这种颤弓的原理他虽然领会了,但“我的演奏不理想”,“我学习和演奏《二泉映月》多年,认真花了功夫,而我从中获益比我为之付出的更多,使我的演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我知道,真正的器乐演奏大家是思想型的大家,非常注重琴外功的修炼,是诚于做人勤于思考长期积累博学多样之后,为“我”所用所学所求所创造的智者。张老就是这样一位琴外功深厚的思想型大家、一位善良可敬的智者、一代影响中外的国乐大师。
1920年7月13日,张锐出生在祖国西南边陲的音乐之乡——云南昆明。他的父亲是位音乐爱好者,擅长筝、箫、古琴、三弦的演奏。受其父影响,张锐四五岁时就学拉胡琴、唱民歌、认工尺谱等。上五年级时,又跟夜校的王珩老师学美术,练习素描、水彩画等,还临摹了芥子园画谱。不仅如此,张锐少年时期就在心灵深处“种下了革命文艺的种子”。在美术老师启发引导下,阅读巴金、茅盾、郭沫若、高尔基等作家的作品,萌发了追求革命的意念。青年时期,在进步人士的影响下投入了救亡运动,阅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著作,通过自学,初步掌握了教歌、指挥等本领。1938年9月28日,日本飞机轰炸昆明,很多房屋倒塌,无数同胞死伤,张锐愤然创作第一首抗战歌曲《九一八》,深刻地抒发了民族存亡的痛苦和人们决心奋起反抗民族压迫的感情,一经问世很快就在群众中传唱开了。后来,《九一八》歌曲还被收集到他的家乡昆明的市志里。
皖南事变后,出于组织的需要,张锐撤离昆明来到重庆,投考青木关国立音乐院,成为陈振铎老师的学生,专业学起了二胡,还系统学习了中外音乐知识。在陈振铎老师指导下,张锐成为二胡专业学子中较早系统研究和学习刘天华二胡作品的第二代传人。功夫在琴外,张老在辽宁《音乐生活》杂志1983年第7期发表的《自学与从师》一文中,用一定的篇幅强调了这“琴外功”的重要性。1943年他在上海国立音专半工半读,一面担任抄谱员,一面学习理论作曲小知识。为了缴纳昂贵的学费,他到中学兼任音乐课,辅导业余学习的学生学习小提琴,还降低伙食费用,不吃大米吃包谷面,买不起蔬菜就用盐拌稀饭吃,因长期营养不良还得了夜盲症。为了学习和谋生需要,每天练习小提琴六七个小时。张老说,敌占区的那段日子虽然艰苦,“但却锻炼了我的意志和工作能力,也促进了我的学业”。张老还说:“我几十年的音乐生活,就是在自学、从师、再自学、再从师中度过的。”“自学的过程,往往是同实践联系在一起的,如果从师时缺少刻苦自学的精神,不善于思考、钻研,知识面很难扩大,经验无从提高,理论不能深化。”他还进一步忠告青年演奏者:“不管你从师与否,任何一个人总是有师的。看一眼,听一曲,学一笔,改一字,处处都有老师。给你知识的是良师,给你批评与启迪的也是老师。”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一个人的艺术生命是无限的。2016年6月9日,在南京军区总医院的病房里,享年96岁的一代国乐大师张锐,在他的女儿、著名作曲家张卓娅演奏的如泣如诉、刚柔相济的阿炳名曲《二泉映月》的二胡声中,悄然离世,告别了生他养他培养他的故土和梦中不忘的故交,告别了成千上万个聆听他琴声长大的音乐爱好者……
傅雷说,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音乐家,才做钢琴家。在我们深切缅怀张锐先生仙逝一周年之际,回顾张老成功的艺术人生历程,我想套用这句话送给梦想成为二胡演奏家的人们——
做人,才做艺术家,才做理论家,才做音乐家,才做作曲家,才做二胡大师!
(责任编辑:武学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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