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97岁的学界寿星霍松林先生于2017年2月1日驾鹤远逝,作为虽与霍老只一面之缘却结下忘年交谊的我,悲恸不已,哀思泉涌。
与霍老相识时,我正就读于沈阳师范学院(现为沈阳师范大学)古典文学助教进修班。大约在第二个学期的六月份,我们一行十余名学生以“访学”的名义去拜访了陕西师大古典文学著名学者霍松林教授。其时霍老虽已年逾花甲,但身板硬朗,面色红润,中气十足,发声清朗,给人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而亲和之感。在霍老的见山楼书斋里,我们或坐或立,恭敬聆听霍老给我们传业授道、释疑解惑。鉴于培养高校青年教师具有研究生学历层次的实际需要,霍老结合他治学的经历与体会,现身说法,重点给我们讲述他如何做学问。他勉励我们做好学问要坚持三点:一是要有实事求是的创新开拓意识,不可人云亦云;二是要有坚持真理、百折不挠的学术品格,不可半途而废;三是要有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相结合的名士风度,不能局限一隅。如此做学问的金玉良言、度人金针,对于我们这些初入学术之门的青年教师而言,不啻是一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及时雨,颇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欣喜之感。在我后来的治学生涯中,霍老的治学良言给我以很大的影响。如果说我在学术研究上能够做出一点成绩并在学界产生一定影响的话,那么,霍老的谆谆教诲是起了潜移默化之重要作用的。
正是由于那次两小时左右的访学活动,使我更加敬重霍老高尚的人品与高雅的学品,尤其是将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相结合的治学路径,更是行之有效而受益匪浅。平时,我在教学中偶有体会写点小文章,或者遇到一些百思难解的问题,我都会首先想到霍老,及时奉函请教。尽管霍老事务繁多,但他总是很快回复。有时间隔稍长一点,他总要说明延复的原因。尤为令人感动的是,霍老的每封回信都一律称呼我为“老弟”。“老弟”一词,本是同族、同辈、同门之间对比自己小的男性的亲切称呼,可霍老长我30余岁,何以称为“老弟”?原来这正是霍老保持了古代雅士的遗风,是作为长辈的他对晚辈的较为客气的称呼。从中不难体察到霍老对晚辈学人的厚爱与友善挚情。
上世纪90年代初,由于当时县城电大教学环境较差的缘故,我想通过读博提升学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故想报考霍老的博士研究生。因此,我便斗胆给霍老写信,谈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外语水平一般的实情,并随信附了我已发表的科研成果目录及几篇代表作。一周以后,我就收到了霍老挂号寄来的一个厚厚的信封。拆开一看,是先生三页纸的长信与报考博士的各种表格。霍老信上说,非常欢迎我報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对我的研究成果予以较高的评价,认为在条件有限的县城电大能够做出如此成果来,即使条件较优越的全日制大学的青年教师也是难以做到的。至于我担心的外语问题,他则希望我尽力考出自己的水平,并安慰我说,如果外语没过关,只要与合格线相差不是太多,他可以向研究生院打报告请求破格录取。最后嘱咐我,及早将各类报考表格填好,加盖单位公章后寄回。霍老知我爱我如子的古道热肠,着实令人五内俱温而顿生知遇之感。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兴冲冲地将表格填好到单位与教育局盖章的时候,却意想不到地被卡住了。他们所谓的理由是:电大教学是以管理为主,无需高学历的师资。还有,教育系统师资紧缺,不能同意脱产学习。不管我怎么解释、如何表白,横竖就是不同意报考。即便在前后折腾的十多天时间里,我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依然怀有一丝梦想。孰料,最终还是徒劳的。我一丝不苟填写的报考表始终没能盖上“红头大印”。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我又收到了陕西师大研究生院挂号寄来的报考表与一封短信。信上说,霍老担心邮件出了差错,所以托他们再寄表格来。面对两份同样的表格,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特别难受,真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啊。此事虽然过去20余年了,其间我也多次搬家,也丢弃了一些物件,但这两份陕西师大博士研究生报考表却一直珍藏书箱里。因为它切切实实见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对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后生的关爱深情。尽管我后来有机会在他校攻读博士学位,圆了博士梦,但在我的内心深处,霍老始终是我为人为学的真正导师之一。
未能报考霍老的博士研究生,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为苦闷,觉得世道艰险,前途渺茫。就在此时,霍老几次来信鼓励我,不要气馁,要像“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翠竹那样,方向明确,立场坚定,矢志不渝,终究能够获得成功。他还以乡贤华罗庚艰苦奋斗、自学成才的故事激励我,证明“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不朽真谛。几番劝勉与鼓舞,便将笼罩我心头的雾霾一扫而空,我的眼前豁然明亮起来。精神振作起来后,我开始就家乡唐代的两位著名诗人储光羲与戴叔伦进行研究。如对前者,我利用全本的《储氏家谱》、储光羲的墓葬实地考察、《金坛县志》等地方文物典籍资料,对储光羲的里贯与生卒年等学术史上莫衷一是的问题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考论,发表了《储光羲里贯、生卒年考辨》一文(刊于《文学遗产》1991年第2期),引起学界较大的反响,当年的《唐代文学研究年鉴》特作为重要文章予以转摘。霍老知道后,特地写信祝贺,勉励我再接再厉,更上层楼,对我鼓舞甚大。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幸调入镇江一所高校从事古典文学教研工作,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岗位,可谓如鱼得水、如鸟归林。霍老为此甚为高兴,于信中连写两遍“得其所哉”四个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并连下两个重重的感叹号!欣喜祝贺之意溢于言表,其景其情,焉不动人心魄?尤其令我眼睛一亮的是,随信,他还特意精选了宋代诗人叶绍翁《游园不值》的七绝书赠于我。
霍老既是蜚声中外的古典文学研究宗师,又是闻名海内的书法大家,一介书生如我者能得霍老之墨宝,实在是三生有幸。而霍老赐书的重要意义则在于,是他殷切希望我能够在“春色满园”的学术园地里,能够坚持不懈地开拓创新,像“出墙来”的“一枝红杏”那样,出类拔萃,为祖国的教育事业与学术研究作出卓越的贡献。而今,望着霍老那“刚健含婀娜,韶秀寓清淑”馨香如兰的题诗,作为“编外”私淑学生的我,差可告慰霍老英灵的是:在先生治学精神的策励下,我已取得博士学位,评上教授,独立主持并完成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项及省、市社科项目10余项,出版专著3部、参著20余部,发表论文300余篇,荣获国家、省、市各级社科论文优秀成果奖20余次。
霍老已逝,精神不朽。我将继续践行霍老的治学精神,在有生之年,依然精耕细作于古典文学园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努力为祖国传统文化的承传与学术事业的繁荣而竭尽绵薄、焕发新辉!
行文至此,哀思难抑,缀以小诗,再抒悼怀。诗云:
惊闻仙逝霍先生,
哀恸潸然任纵横。
忽忆招博邀赴考,
但遭阻碍未成行。
承师屡屡来鸿慰,
厚我频频老弟称。
瞻仰恩师芳翰久,
风樯阵马总关情。
(责任编辑:顾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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