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级非遗项目《花子街》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简称CNR)中华之声《文化时空》连续播出,引发全国听众的关注。同时人民网又以《南通八旬非遗传人耗时一辈子拯救长篇民歌》作了专题报导,我回忆的长河不禁荡漾起远逝的涟漪。
回想《花子街》从记录整理到2008年3月被列入市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并申报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5月《花子街故事》被收录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之中;2011年9月,江苏省政府公布了第三批计63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花子街》榜上有名……这一段不平凡的坎坷路程,可谓酸甜苦辣全都尝遍。
偶然发现 掩土珠玑
回忆起那一年,还在上小学时,由于邻里引起的火灾,我家三间茅草房屋烧得寸草无存,到了“日无登场,夜无宿所”的境地。幸亏开木行的舅父大力支持,借来木材,姑母、二舅家送来“火烛饭”,因两家经济稍富裕,还送来钱,购买砖瓦重建家园。姨伯家里穷得叮当响,姨伯姨妈只送来“亲眷情”。姨妈跟我母亲讲:米坛子里早断了粮,平时三顿子和菜在充饥,唯有能支持的就是姨伯的力气。在重建家园时,运砖、拉瓦、挖泥、砌墙等等一些重活杂事全由姨伯包揽下来。姨妈是开油坊老板外公的大女儿,姨伯是在外公家做“伙计”的,由于阴差阳错,姨妈竟爱上了姨伯而结合。外公去世后将油坊交给姨伯,谁知姨伯不善于经营,油坊早就关闭了,只能养条老牛帮助农家耕田,闲时磨元麦子,挣几个钱养家糊口。经姨妈和母亲老姊妹间的协商,因家中不好睡,又不能耽误上学,晚上只好暂且和姨伯去同宿。养牛棚前有一座大园沟,一泓池塘,长满碧绿碧绿菱叶,开着白花花的菱花,煞是好看。然而养牛的牛棚小屋,脏兮兮,矮矬矬,一股呛鼻的牛粪味。
每天天黑我极不情愿地去和姨伯睡觉。一天傍晚,是入夏以来第一个闷热天,成群嗡嗡作响的蚊虫简直可以用双手去捧。姨伯见我脸上流露着对蚊虫“猖獗”的不悦,不声不响拿来一簸箕干枯的麦秸,加上一大把早准备好的香艾,在牛蹄踩得坑坑洼洼的“犁路”上熏起蚊烟来,顿时黑烟滚滚,熏得蚊虫仓皇四逃。姨伯慢悠悠地吸上两袋水烟。这时,我也安静地躺下了。姨伯在昏暗油灯下不紧不慢将一束束青茅、芦竿铡成约二三寸长的小段,边铡边随口哼唱着:“栀子花开白幽幽,心头苦啊想唱歌,东家(指财主)唱歌为取乐,穷人唱歌当老婆。”我听着听着就跟着姨伯学唱起来。姨伯笑了:“伢儿懂什么山歌,我是唱了消消瞌睡的。”
我当时记性极好,很快就能背诵了。翌日傍晚,我有意带着铅笔和纸,干脆把姨伯所唱的山歌全记下来。好些不会写的字,只好画圈儿代替。姨伯山歌唱到憩息时,竟为我唱了曲长篇叙事长歌《花子街》。真想不到姨伯不是歌唱家,肚里却有唱不完的歌。随着不间断的记录,一本旧作文簿,反过来的背面纸上,总是零零落落布满花子街的片断。那时当然不知道花子街是掩土的珠玑,只是好奇,有意无意地保存下来。随着自己文化水平的提高,就分句分段抄写在练习簿上,成为当时长歌的雏形。到60年代末,在曹从波、季茂之等市文艺界领导的倡导下,开始搜集流传南通地区的老民歌,工人当中我是最积极的,农民中有个叫徐克的,在市乡文化馆站人员发动下,也搜集到不少传统民歌。想到姨伯所传唱的《花子街》,我便思量能否补充完整一些,然而他已年老体衰,经常生病,原传唱的再也说不周全,幸亏孩提时和我一同睡的姨兄,他识得些字,记性也不错,将姨伯所唱的长歌作了不少补充和添加,使原先约一千多行的长歌,一下子就扩增到两千多行,且字句也比以往优美得多。我真是如获珍宝,每天利用下班的业余时间进行梳理、抄写。当时刚好在厂俱乐部图书室看到韦其麟写的一册刘三妹的长歌,对我有很大的鼓舞,我也跃跃欲试,将那份初稿寄到北京的《民间文学》,结果犹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为此也泄了气,心想,大雅之堂不是容易攀登的,于是将手抄本的长歌扔至高阁,心里也慢慢地淡忘了。
险逃一劫 心有余悸
谁知道,在那不平常的岁月里,姨伯竟成了批判台上的“活靶子”,责问他传授了多少黑山歌。屋漏偏逢连夜雨,姨伯在批判台上又说漏了嘴,讽刺了“造反派”,不容分说被关进了牛棚。姨伯食量大,饿上几顿,吃不消了,偷偷摘了饲养场边的一颗青皮蕃瓜充饥。这还了得,一个“变了质”的老贫农,竟当上了“贼”,且又“死不悔改”……为了不让我遭牵累,他承认传授黑歌,差点被打成残疾。然而姨伯对《花子街》只字未曾提及,那些无知无识的造反派,也不懂民间文艺,不再追根刨底,姨伯虽不曾再遭折磨,但冲击太大,不久命归黄泉。
“文革”中,搜集民歌最积极的张自强受到批判,罚跪,罚站,腿上、屁股上钉图钉,同时危及我们这班“小喽啰”,市造反指挥部暗地里一份通知发到单位上,厂部如迎大敌,似乎抓到一条“大黑鱼”,立马派上几个造反“积极分子”到南通市图书馆抄写我原先搜集的上千首老民歌,当成“黑材料”,准备给我戴上“摇笔杆子的黑秀才”这顶“桂冠”。这些都是偷偷地进行的,我自己也蒙在鼓里,一点也不懂,直到听说中央发了一个文件,厂矿企业的工人只要不是干部,不可以戴任何帽子,大概厂领导迫于中央文件的压力,在一次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上,特地通知我坐到最前排,由厂党总支书记宣布对我的“审查”是错误的,所搜集到的所谓黑材料统统销毁,并毕恭毕敬地向我三鞠躬,表示道歉,接着将两大箩筐的黑材料当众烧毁。我险逃一劫,吓得将搜集《花子街》的小本本,偷偷藏到近3米高的老衣橱顶上,看也看不见,伸手摸也摸不到,这一秘密连妻小们都不知道。
长歌问世 众友相帮
一场春风起,笑迎百花开。1981年文艺复苏之时,当时任市文联秘书长的张自强,特地给我写来一封信,叫我将不曾销毁的南通老民歌,拿回来勘校一遍错别字。那天到文联,正好老文友杜子龙也在,老张兴致勃勃讲不仅要将老民歌整理重印,还讲到苏州发现了一部长歌叫《五姑娘》,苏州大报、小报都登了,影响很大,问我们南通有没有这方面的长歌。我听着听着,仍然心有余悸,没有敢说《花子街》的事。在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和杜子龙并排而行,边走边聊,稍微透了一点风声,杜子龙马上鼓励我说:“我看这回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吧,拿出来试试看。”我经过再三考虑,瞒着妻子、儿女,将《花子街》搜集本送到张自强手里。张自强兴奋不已,同杨问春请了一位(名字记不得了)写一手好字的学校老師,很快将全文抄录复写数份,上报江苏省民间文艺研究会。张自强是位爱才心切的热心人,总是一口一个称我乡下老弟。他毅然决定要将原稿进行加工整理。整理需要时间,我在厂里上班,便由南通市文联特地出了一份文件式的介绍信,到厂里向厂部请假一周,虽然文艺开始复苏,厂里支持搞“封资修”还是要有胆量的。张自强再亲自打电话到厂部,还邀请厂领导趁民间文艺活动时会餐,跟厂领导当面讲《花子街》的重要性,这样才得到厂部的批准,同意我在有斐饭店与张自强、杨问春一同认真整理。endprint
1983年初长歌原稿和整理稿一齐出了两本油印本。知名剧作家张玉,闻讯按整理本编了一出通剧《花子街》,南通市通剧团立即上演,反响很好,电台周末录音播放,老爹老太听着听着泪水直流,张玉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在他所编通剧磁带发行中,《花子街》销售最好。《花子街》由英雄通剧队在唐闸工人俱乐部首演,海报刚一贴出,三天戏票一售而空。在广场演出时,观众“人山人海”,有的站在台上,有的爬在围墙上。饰珍瑙姑娘的通剧名演员卜秀英在台上唱十字悲腔,台下不少人揩眼抹泪,抽泣不止。同年6月在苏州西山参加两省(江苏、浙江)一市(上海)吴歌学术讨论会,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高国藩在《谈〈花子街〉思想与艺术的特点》中赞誉:“继苏南搜集到长篇叙事民歌《五姑娘》之后,苏北地区又搜集到《花子街》,南五(五姑娘)北花(花子街),一南一北,交相辉映。”上海《新民晚报》、江苏《新华日报》等均作了专题报导。《民间文学》主编吴超到南通采风,指导工作,高兴地赋诗:“江南唱响《五姑娘》,苏北又现《花子街》,山歌之乡歌成海,用船装来上车载……”可是热闹了一阵之后,到底小老百姓手头拮据,无钱出书,《花子街》还是未能登上大雅之堂。不免一搁就是20多年,我也从工厂里退休下来,在南通市地方志办公室“打工”了五六年,回家中颐养天年。
喜登殿堂 传承后人
2007年我突然接到港闸区文化局打来的电话称:原搜集的《花子街》,南通市要求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时提名推荐的是南通市民间文艺家协会老秘书长杜友农,港闸区文化局李峰局长一口答应,并协助将原油印稿再整理成打印稿,一切费用由区文化局支付。经港闸区申报,2008年3月,南通市政府将其列入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中,并在江苏大众文学学会办的《大众文学》上全文发表。
这样又过了两年,也是南通市文联老领导、老朋友,称我乡下老弟的张自强,每逢遇他交谈时,总要提到《花子街》的出版事宜,他要我将那刊发在《大众文学》上的《花子街》原稿,交他寄到北京,给民间文化抢救工程的专家杨亮才,杨老给张自强的电话中称:在他所能看到的长歌中,《花子街》能算上一部“经典之作”。这句话给张老鼓了劲,他千方百计从南通市文联羌怡芳主席那里申请到出版印刷资金,由知识产权出版社公开出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江苏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陶思炎在序言中称赞:“《花子街》作为地区的三大长歌之一,可视作南通民间口头文艺中的杰作。”
书出版了,江苏省人民政府于2011年9月也公布了《花子街》列入省级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心想没有这么多像张自强、李峰等人的重视,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奇葩,也许永远还掩埋在角落里,见不到天日。姨伯、姨兄已先后谢世,我亦步入了耄耋老人行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刻不容缓。
为能让非遗项目《花子街》继续传承,2016年国庆节刚过,港闸区政府拨出专项资金,由区宣传部、区文体新局牵头组织,从遥远的哈尔滨邀请来广播乐团里的艺术总监、资深编剧、音乐专家来港闸区采风,并于2017年3月,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华之声《文化时空》连续播出。同时人民网以《南通八旬非遗传人耗时一輩子拯救长篇民歌》也作了长篇专题报道,让青少年听众和读者品味到积聚财富不是靠命运发家,而是靠双手辛勤劳动才能获得财富。我这辈子没做多少事,但能把《花子街》传承这件事做好,也就于心稍慰了。
(责任编辑:巫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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