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伉俪作家的情缘传奇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5313
祖丁远

  

  

  

  一

  茹志鹃和王啸平这对作家夫妇,是在苏北新四军部队中邂逅、从抗日战火熔炉中走出来的革命伴侣。这对伉俪情缘,完全应了古语“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俩一个出生于南洋(新加坡),一个出生在中国上海,两人远隔千里的相会与结合,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又不得不让人相信起人生的“缘分”来了!

  王啸平1919年出生于新加坡一个华侨小康家庭,祖籍福建同安。他的父亲年轻时,孤身离家闯南洋,几经艰苦,才有了经济来源,又慢慢积累了些许家业。正想自己办厂经商、大干一场的时候,日军侵占了新加坡,王啸平家中积累被抢掠一空。接着,新加坡全境经济萧条,王啸平的父亲也从此失业,家庭经济十分困难。王啸平高小毕业后,家中就无力让他上学读书,十五六岁的他被生活所迫,只得去当学徒以谋生计。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挑起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国内抗日救亡運动风起云涌,也席卷到新加坡华侨中间,王啸平人小志气大,爱国热情高涨,积极投入新加坡当地华侨发起的爱国救亡运动。

  王啸平在新加坡先后参加了“星洲业余话剧团”、“马华巡回歌舞剧团”,积极排练、演出来自祖国和当地创作的抗日进步戏剧。他既当演员参加演出,又担任导演赶排话剧,还自己动手写作剧本。当时在新加坡爱国救亡团体中,大家称小小年纪的他为多才多艺的多面手!

  就是这位多才多艺的王啸平,三十年代后期,在南洋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在新加坡《星际洲报》副刊和《海啸》杂志上他用“铁儿”、“黛丁”等笔名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和报告文学多篇。

  当时,王啸平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了。

  前些年,在新加坡出版的一本《马华文学作品选》中,就收入了王啸平早年创作、演出导演过的,并且有一定影响力的文学剧本《忠义之家》。《马华文学作品选》的编者特为王啸平撰写了一则有趣的“作者简介”。这则简介说:“王啸平原籍福建同安……他是马华新文学繁盛时期(1937年至1942年)的活跃作者,啸平的年纪比较轻些,但作品很可观,小说、散文、剧本、评论,同样写了不少。1940年或1941年返回中国。听说在江南地区搞戏剧工作,著有《戏剧表演专论》等……”

  然而,早年在新加坡脱颖而出、已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王啸平,回到祖国后几十年里,反倒成了鲜为人知的默默耕耘者。

  二

  当年的王啸平,只有21岁,风华正茂。为了抗日救国,他不远万里,从南洋(新加坡)到了祖国,历尽艰难险阻的他,冒着生命危险,辗转来到苏北抗日根据地盐城,参加了新四军。

  参军后,部队领导考虑到他有文化,又搞过戏剧,就把他分配到前线话剧团,担任编剧兼导演,搞文艺话剧的创作与演出。从此,王啸平一直活跃在革命文艺战线上。

  1943年秋季,18岁的茹志鹃,在上海《申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生活》后,就和兄长们离开上海圣马里孤儿院,来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参军后,她先在苏中公学学习,结业后被分配去苏中(华中、华东)军区前线话剧团当演员,正好与华侨青年文艺工作者王啸平在一起。

  由于王啸平比茹志鹃早来部队三年,对共产党、新四军、革命文艺有了更多的了解和认识,自然成了茹志鹃的老大哥。茹志鹃一来到前线话剧团(人们习惯称“文工团”),就在王啸平导演的话剧《李闯王》中,饰演女主角长安公主,这是她首次登台表演,很是成功,得到各方称赞。就这样,他俩在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中相识、相知、相爱。

  三

  茹志鹃那时在王啸平的指导鼓励下,写歌词、快板、广场秧歌剧等,其中有一首歌《跑得凶就打得好》,曾获创作奖。1952年春天,茹志鹃创作的《不拿枪的战士》话剧,经王啸平导演,文工团员们自己演出后,得到部队首长及拿枪的战士的热烈鼓掌和赞扬;同时,此剧本获得了二等奖。

  从这以后,茹志鹃的写作热情被极大地鼓舞起来。她写作了不少反映部队生活的剧本、短篇小说和散文等,反响都不错。

  至于王啸平,此后他长期留在部队搞文艺工作,曾先后在粟裕担任师长的新四军第一师文工团、苏中军区政治部前线话剧团、第三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华东军区政治部解放军剧院任职,导演了《雷雨》、《甲申记》、《日出》、《离离草》、《蜕变》、《白毛女》、《前线》、《红旗歌》、《新局长到来之前》等话剧。在那些年月里,王啸平既当导演又当编剧,后来还担任行政领导,不过无论工作如何繁忙,他还是忙里偷闲写作出版了《第三代》、《永生的人们》和《翻身自卫》等多幕剧,以及戏剧论文集《导演与表演诸问题》和短篇小说集《马少清和他的连长》等。

  1955年年初,茹志鹃服从组织决定,带着两个女儿,从南京部队转业到上海市作家协会,分配在《文艺月报》担任小说编辑。作为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茹志鹃觉得,如果只是编发他人的作品,也不算是好编辑,她认为自己也要争取写出作品来;自己有了创作的甘苦体验,才能更好地编好作者的来稿,也只有自己写出了作品,才能在作者面前有对作品的发言权。因此,她除了完成繁重的看稿、编稿任务外,自己还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小说。

  1956年这一年里,她在编辑之余,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其中就有《百合花》。那时的茹志鹃,用她自己的话说:“只不过是人海中的一个年轻的写作分子,正向文学这条路上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卒。”

  她利用业余时间倾注了全身心热诚创作的短篇小说《百合花》,第一次寄出去,被退了回来;第二次寄出去,又被退回来了;第三次她寄给了《解放军文艺》杂志,虽没有发表,却被一位有责任心的编辑,把她的小说稿转去了陕西《延河》文艺杂志……

  她的短篇小说《百合花》,辗转一年有余,终于在1958年第三期《延河》杂志显著位置得以发表。可是这个作品“生不逢时”,也就在那时(1958年3月初),王啸平在南京解放军剧院工作,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补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祸从天降!这不仅为他们家罩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更难预料的是,此时此刻发表出来的《百合花》,立即在她的单位——《文艺月报》掀起了风波。一些左派人士说,“这篇小说调子低沉”,“缺乏阳刚之气”,“走到反党的危险边缘”等等。当时茹志鹃的政治压力可想而知。

  正当她在恐惧、苦恼、失望之中,几乎对这个作品的“调子低沉”的说法,差点要屈服时,眼前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前程。“救星”出现了,1958年6月文学大师茅盾先生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题为《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对《百合花》给予了热情洋溢的高度评价。他写道:“《百合花》可以说是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是富于节奏感的……”“《百合花》有它独特的风格……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千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

  这一期《人民文学》在发表茅盾先生评论的同时,全文转载了小说《百合花》,这也是破天荒的。茹志鹃从此脱颖而出,成为文坛的新星。她的创作也一发不可收,佳作迭出。紧接着创作发表的短篇小说《阿舒》和《第二步》,是《百合花》的延续与发展。后来她创作的《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房》、《三走严庄》等,都得到了茅盾、冰心等前辈文学大师的好评!

  四

  王啸平被补划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后,两个女儿尚且年幼,也并不知道父亲在南京的处境,还日日夜夜盼望着爸爸从南京回来,带回她们爱吃的“稻香村”的芝麻糖、核桃糖和“大三元”的鸡球大包。

  茹志鹃白天忙于杂志社工作,小说组来稿特多,一天到晚看稿、选稿、编稿;回到“家”里,忙两个女儿,当时大女儿王安诺六岁,二女儿王安忆两岁,家务事又多,只得请了个农村老阿姨帮忙。

  南京和上海虽然相隔不远,但平时王啸平忙于剧院的行政和编导工作,很少回上海的家,就是国定节假日,有时间回家来,也兼顾公事,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能在家一两天。划为“右派”后,更是连这些节假日都不准他回上海的家了。

  这一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茹志鹃打算带着女儿上街购买点糖果,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却思念远在南京的爸爸,吵着闹着要等爸爸回来一起上街去买糖果……这一情景在后来茹志鹃所写的散文《我的年轮》中,有详细的描述,含蓄中透着几分苦涩。有位作家曾向茹志鹃提起这篇散文,请她谈谈当年的情况。茹志鹃不无遗憾地说:“当时老王在南京处于最困难的时刻,竟然连春节也不许他回家,而写信则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又无从写起。”

  这对苦难夫妇,虽然上海与南京近在咫尺,不但见不上面,连家书都难寄,音讯断绝。茹志鹃迫于当时的形势,心里的愁苦怨艾不能表露,而两个幼小的女儿,又不能理解父母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处境。

  后来当笔者访问这对老作家夫妇的时候,茹志鹃当着王啸平的面,说:“当时,我真担心他挺不住,会干出糊涂事来——自杀呀!”

  王安忆也在《话说父亲王啸平》一文中说:“妈妈曾在一个乡下人那里为他算过命,说他是‘自己自在,自己逍遥,否则便要去上吊了。大家都觉得很准。”

  五

  王啸平囚困于南京4年多,终于被“摘帽”。几经周折,在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石西民、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俞铭璜等老领导的直接关怀下,以照顾夫妻关系为由,于1962年夏离开南京,调来上海工作。继而,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黄佐临,又欢迎他去当导演。这对王啸平来说求之不得。导演工作他驾轻就熟,一上阵就导演了名剧《杜鹃山》,得到好评。虽经历了冤屈和磨难,王啸平仍能一心从事喜爱的戏剧事业,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这段时期,他先后导演了《海滨激战》、《霓虹灯下的哨兵》、《姜花开了的时候》、《雷雨》、《深深的爱》等十六部大戏,严谨质朴而又极富张力的特色,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

  全家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对于一个经历磨难的人而言,更显珍贵。温暖的家庭也鼓舞着王啸平更加热爱生活,促使他更加执着地投入戏剧艺术的创作。更令人惊喜的是,回到上海后的1964年3月6日,他们的小儿子王安桅出世了。这是生活对这对历尽坎坷和磨难的夫妻的补偿,也是他们爱情的又一个结晶!

  1980年,王啸平离休。见妻子和二女儿王安忆致力于小说创作,他也不禁跃跃欲试了。他一心想写作自己的人生经历,却苦于住房较小。

  机会终于来了。1983年9月,茹志鹃和王安忆,应华裔著名女作家聂华苓的邀请,去美国参加一次为期四个月的写作笔会。那时小儿子王安桅还在学校读书,王啸平就成了家里的“留守者”。他一个人在家,生活简单,便开始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筹划写作自传体长篇小说。他计划写三部曲,但既没有定框框,也没有定书名,许久不动笔的他一心想着抓紧时间写出来再思考,看情况而定。

  就这样,王啸平关起门来伏案写作,时而苦苦思索,时而奋笔疾书,时而翻阅资料,不知花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写出了第一部自传体小说,定名为《南洋悲歌》,真实生动地记述了他自己青少年时代在南洋的生活感受,反映了一个华侨青年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来到祖国的艰难历程。这部小说于1986年出版后,在新加坡读者中引起的反响比国内还要强烈……

  这一成功,鼓舞着王啸平笔耕不辍。当自传体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客从南洋来》问世时,他已经年逾七旬了。这部长篇小说先在上海《解放日报》的《连载小说》一栏刊载,后又出版单行本。由于《解放日报》发行国外,引起了新加坡读者,特别是新加坡文艺界、文化界人士的关注。毕竟在新加坡文艺界和读者中,王啸平堪称是一位老作家了。

  以王啸平、茹志鹃、王安忆三个作家为代表的这一大家子,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文学之家!大女儿王安诺,从初任中学语文教师到进入上海金山电视台做编辑和文学杂志编辑,已有文学作品出版,也算是作家中一员了。小儿子王安桅,由于“文革”影响,未能读大学,但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当电影院售票员不久,就考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剧本创联部当电影剧本编辑。我和他也算是忘年之交了(1988年,王安桅在存稿中偶然看到我的一个电影文学剧本,于是同我联系。我俩一来二往,就相知相熟了)。这些年里,王安桅常有散文、小说、杂文、随笔在《解放日报》、《新民晚报》以及全国报刊上发表,是个勤奋的青年作家;就连安桅的妻子,也是《桥》杂志社驻上海记者。王安忆的丈夫李章,调进上海后,放弃了原来的声乐事业,以他热爱音乐的特长,又加上受到王啸平和茹志鹃一家的文学影响,进入了上海音乐出版社当了书刊编辑,经他编辑出版的文学传记《孤独与超越——钢琴怪杰古尔德传》,文学性很强,非常具有可读性,文学、音乐爱好者,都很喜欢这本人物传记。

  茹志鹃、王啸平生前,笔者曾多次采访过他们,记得王啸平说过:“我们家这几年里,王安忆是我们家的创作冠军,茹志鹃是创作亚军,我只能算是殿軍了。”一个大家庭里,出现如此多与文学创作、编辑、记者结缘的,可能在世界上也不多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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