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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社时期我的学校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5186
读书,对于赣西百姓来说,还真是件大事。耕读传家的观念根植于乡亲的脑子里,俗话说“盘箕晒谷,教子读书”,生活再穷,欠了学费让老师追债追到家里,也要让子女去上学。那时候,每学期学费只要一二元钱,依然有学生交不起,做拖欠学费的“老赖”似乎习以为常。当然,学校也会免除一部分贫困家庭子女的学杂费。我的小学,正值人民公社体制日趋成熟的时期,也是十年文革的中后期。1971年秋季,祖父带我去离家一里地的东方红小学报名。还不满7岁的我,本来是不能入学的。我的户籍在父亲工作地南昌,户口本不在莲花。老师听信了我祖父的话,将我当成7岁报了名。祖父一边比划一边说:“我孙子‘李晓斌,文武斌。”老师只听到后半句,竟然误记为“文武斌”,将我的姓氏都改了。

  东方红小学是莲花县最大的小学,开设了五个年级,一个年级有五个班。校址在县城北面,当时校园四周都是广阔的稻田,右边隔着稻田和琴水河是文峰山。山脚下有棵大古樟,树枝上缠了红布条、点了清油灯,人们求福拜神。即便当时的神庙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消失了,但老百姓敬神求佛的习俗根深蒂固,没有菩萨,就以古树为神。我贪玩,时常就在那大树下玩耍,神秘而阴森的氛围令我有了某种敬畏之感。

  東方红小学是县办小学,莲花县的其他小学都是公社或大队办的。当时的生产大队大多改成了政治色彩很浓的名字。小学是哪个大队办的,就叫哪个大队的名字,诸如红旗小学、前进小学、红源小学、曙光小学等,这些学校的名字和“东方红”一样,都具有那个红色岁月的时代特色。1984年,人民公社体制结束后,生产大队改叫村,政治色彩浓郁的名称也就停止了使用。东方红小学改成了“城厢小学”。红旗小学改叫“六模小学”,后来迁址在吉莲公路旁,又改为“城北小学”。

  童年的记忆既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那时候的教材是江西省小学试用课本,淡黄色的封面,套色的木刻画,往往有一个井冈山的徽标。内页则都是黑白印刷。语文教材以毛主席语录、儿歌、红色小故事为主。回想起来,除了记得“我们的教育方针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外,印象最深的是“过去地主算盘响,收租逼债来抢粮。贫下中农没法活,卖儿卖女去逃荒。现在队里算盘响,年年丰收有余粮。忆苦思甜不忘本,阶级斗争记心上”。读过的人物,除了雷锋、刘胡兰、张思德、邱少云等英雄人物,还有收租院的刘文彩、装鸡叫的周扒皮……

  学校除了开设语文算术等课程外,还有劳动课、政治课。学校要搞建设,就动员学生制作砖头的泥坯。还好,那时校内就有个黄泥小山丘,还有一个积了淤泥的水塘,泥料与水不愁。我背了书包,提上一个砖坯模具,去上学。劳动课就制砖。那是要点数的,老师记录在册。制好了泥坯砖,风干了,砌成一堵,等待校方装砖窑烧大红砖。我家所在的大队叫“五一”,原本是没有队办小学的。后来,说是小学不出队,队队办小学。五一大队也就办了家小学,一开始设在大队礼堂里,只有一二两个年级,老师都是队里挑选的社员,官方叫“民办老师”,我们称之为“赤脚老师”。他们和打赤脚下田劳动的社员一样,报酬都是由大队记工分。其时,我已经读高年级了,所以仍在东方红小学就读。五一小学大约在礼堂办了两年,大队决定另建校舍,给每户社员家庭下达了制砖的任务,一户500块砖头,凑起来在大队仓库的左侧前边建了一排新校舍。我的小妹就在五一小学读初小。

  农忙时节,东方红小学组织我们去支农,比如去生产大队插秧。我们安排在五一大队插秧。一群系着红领巾的红小兵在水田里排成行插秧。大队里有个社员负责给我们打格子,指导我们插秧。插秧是倒着走的,一边插一边往后退。插秧速度最慢的,就留下了一段空白,社员戏称为“背门板”。最令人害怕的不是插秧落后了,而是遇上蚂蟥。蚂蟥叮在脚肚上,喝饱了血,滑溜溜的,难以弄下来,得猛的一拍,蚂蟥受了刺激,缩成一团,自动坠落下来。同学谣传,说是蚂蟥咬的时候就在血管里产卵,肚子将来会长满蚂蟥。这真是极其恐怖的事情,以致见了蚂蟥小学生就赶紧逃。

  莲花是油茶县,丘陵山冈,遍种油茶树。每年霜降过后,学校以班级为单位,由班主任带领去附近的山上捡油茶籽,用来榨油补充学校食堂伙食费用。这叫“勤工俭学”。上了油茶山,学生一散开来,老师要管都管不了,只能说是太阳西斜的时候到某处集合。有的学生不听话,跑远了,跑到还没有摘完的油茶林里去偷茶籽,给看守油茶林的大队社员发现了,结果酿成老师和社员之间的冲突。社员得理不饶人,看山的又都是性格暴躁、孔武有力之人,吃亏的自然是老师。老师要么挨了揍,要么眼镜给折断了。一群学生眼看着自己的老师受欺负,却无能为力,就纷纷指责偷茶籽的同学。那时候,学校和周边社员发生冲突的事情也是不少。有的学生偷生产队里的黄瓜、番薯吃,社员告状告到学校。校园外的生产大队烧砖窑,个别社员居然乘天黑翻了围墙过来偷学校的破旧桌椅当柴烧。第二天,上学路过的学生发现了,立马报告老师。老师去现场看了,我们就跟在后面也去凑热闹。窑口确实有没有烧完的残留桌椅木头。老师留存了证据,向校方汇报。然而,那时候,老师是臭老九,社员都是贫下中农,在阶级成分上,社员占了上风,学校也管不了社员。最后,这样的事情通常是不了了之。

  尽管小学生活已经离我40多年了,老师讲的课也还有些印象。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还不是老师的课,而是社会上的人来学校讲的思想政治课、忆苦思甜课。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戚桂书回乡后,安置住在五一大队礼堂后面的平房里。我们时常见到他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队礼堂陈列了他的英雄事迹。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讲解员说,戚桂书老红军的膝盖骨作战受了伤,因缺医少药结果烂成一个洞,伤口生了蛆。戚桂书用食盐甚至辣椒水去处理伤口,迫使蛆虫钻出来。听了这些,我们这些小学生,不禁对他肃然起敬。戚桂书的爱人周老师也是位老红军,她身材瘦高,老是穿着黑布衫,加上脸色较黑,给人的印象就像是黑白的照片。虽然她有些跛足,但行动自如。周老师时常在课堂上给我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现在,我只记得她讲的长征路上给蛇缠住脚的故事。她说,走着走着,不小心踩到了一条蛇,蛇就缠在她的小腿上,还好她穿的是长筒鞋,她使劲飞腿踢了一脚,啪的一声,蛇就从她的脚上滑落下来摔死在地上。

  校方还请了消防中队的中队长担任红领巾辅导员。绿军装系上红领巾,红绿对比强烈,格外显眼。辅导员胖乎乎的娃娃脸上堆满笑意,眼睛眯成了缝。那时候胖的人不多,中队长似乎是我当时见过的唯一一位略略显胖的人,印象自然很深。见到中队长,大多是在操场上,我们排成队列,他给我们示范一些队列动作,也算是军训吧。

  大约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农宣队进学校。时常给我们讲阶级斗争和忆苦思甜课的,是一位爱穿灰布衣的中年农村妇女。她是农宣队的重要成员,口语表达能力较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教育队”,这一名称是我后来翻阅县志才知道的。当时只知道,时常有社员坐在讲台前给我们上课,说是上课,也就是讲故事。因此,这样的课,我们最爱听。那位上课的中年妇女,我忘了她的名字,反正她和千千万万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贫苦农民没有多少区别。通过她讲的课,我们知道了她的身世。在旧社会,她是一位地主家的长工,负责做家务。她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为地主干活,却得不到地主家的尊重。尤其是地主婆,把她当牛当马来使,甚至还放狗咬伤了她的腿。讲到这里,她挽起裤脚,给我们看了那个狗咬的伤疤。记得当时,她眼圈一红,禁不住哽咽流泪。我们也在下面泪流满面。当然,我们并没有像电影电视剧里所表演的那样,激动亦或愤怒地高喊口号。就在这种压抑、沉重的情绪中,这位农宣队的宣传员来了个故事情节的大转折。她讲地主剥削和压迫了她,她要反抗。于是,就在洗米的时候,故意多放点米,将米藏在装洗米水的木桶子里,借倒潲水回家之际,偷偷将米带出去。甚至她还将地主家的猪肉也暗藏在潲水中,偷回家给家里人开荤。下课铃响之前,最后的结束语一般都是“牢记阶级仇,不吃二遍苦”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谆谆教导。

  那个时候,“阶级斗争”是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我家的屋檐下就书写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似乎,就在我的周围,随时都潜伏着一个阶级敌人。校门外的土路上,有位老婆婆天天守在那儿,提个竹篮子,里面有几个盆子,装了些加工好了的醋渍红萝卜、醋渍生姜,甚至是醋渍萝卜皮、生姜皮。一分钱就可以买一大夹,包在作业纸上,递给你。上学或是放学时分,小学生都爱吃。没有钱,以一本旧作业本也可以兑一夹醋萝卜。那真是美味,我们时常连纸上剩下的一点汁液都舔得干干净净,哪管它纸上还有铅笔字迹。学校老师可能是担心食品不卫生,就给我们上阶级斗争课,说:“那醋萝卜就是糖衣炮弹,那卖小吃的老太婆是以糖衣炮弹拉拢腐蚀红小兵的阶级敌人!你们千万不能上当!再也不要去买她的醋萝卜了!”

  听了老师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起初还真有些害怕,从那老婆婆的面前经过,越看越觉得佝偻着腰身的她像是电影里出现的阶级敌人。但谁也抗拒不了醋渍萝卜的诱惑,只过了一天,很多同学就将老师的教诲抛之一旁,依然趋之若鹜围着老婆婆买醋萝卜吃。

  我读小学的时候,已经是文革中期,社会上掀起的造反有理的风潮也影响到了学校。上学的路上,两边建筑物的墙壁上,贴满了标语、大字报和漫画。高年级的学生跃跃欲试,提起笔来就给老师寫大字报。校长、教务主任首当其冲,学生编了顺口溜写在纸上张贴出来,点名批评老师。我们的校长叫刘金昌,有一首童谣就在学生间流传:“金昌金昌,吊儿郎当。克己复礼,痴心梦想。”当时,我读初小,识字不多,对大字报上的内容不感兴趣,但那一丝不苟的漂亮楷书,让我敬佩不已。有个外号瘪鼻子的同学,是学校总务主任的儿子,字写得好,那简直就是现在的明星,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学校开设了书法课,我就认认真真地练字。墨汁盒里装点棉花,以棉花浸满墨汁,拧上盖子,墨不会流出来。墨盒、毛笔和大字本,都装在书包里,每周都有写字课,我一笔一划地写,老师以红圈标注,圈出写得好的字,以示鼓励。后来,我的字有了进步,班主任让我抄写了一张宣传小报,那真的是很有成就感。

  1976年,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毛泽东逝世,县里在革命烈士纪念堂设立吊唁大厅,供机关干部和普通群众悼念一代伟人。五(1)班班主任贺仰豪老师带我们去纪念堂悼念。面对鲜花和翠柏围绕的毛主席遗像,大家低头默哀,心情很是悲伤。此时,有位同学却昂着头东张西望。这位同学的父亲恰好是地主,而且曾经在十字街头批斗过。回到学校,贺老师当着全班同学批评这位学生,还发了一番感慨:“到底是地主崽,对毛主席没有阶级感情!”

  我高中毕业后,成了待业青年。1983年,县文教局、劳动局联合从待业青年中招录一批小学代课老师。培训结束后,我被安排在当年的母校东方红小学实习,还发了实习工资25元。四(2)班的班主任周剑夫老师是我的指导老师。那时,这所学校与我读书时候的模样,基本上差不多,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在一排排教室的通道间筑了两米宽的水泥路。那个教师办公楼,还是浅蓝色的外墙。一棵高大梧桐树掩映下的学校食堂也还是青砖平房。不过,课本是完全变了,彩色印刷,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很是正规。语文课文除了陈毅的诗《梅岭三章》,还有《画蛋》《威尼斯的小艇》等,政治色彩淡化了,文学色彩浓了。

  次年3月,人民公社体制终结,东方红小学更名为“城厢小学”。几十年没有变化的学校,几年之间完全变了样。如今,知道东方红小学这一名称的,一般是上了年纪的。我的母校,没有留存一点我当年读书或是后来实习时的痕迹。往事随风,时光永远向前,谁也不能回到过去,谁也不能改变过去,但我们可以改变将来。过去的一切,有曲也有直,有是也有非,有苦也有甜,只有谨记于心,引以为鉴,才能走好今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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