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中了毒,最好的办法是给他灌一勺浓烈的大粪,立刻就能解毒。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大粪解毒不失为救急的好办法。当一个社会中了毒,解救的办法依然要靠大粪,这就是聂云台开出的济世良方。聂云台是一个怪才,从实业家到医学家,从基督教徒到佛家居士,从精打细算的精明,到救世济民的谋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一一在他的身上出现。
聂云台出身名门之后。父亲聂缉椝久居宦门,历任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巡抚;母亲曾纪芬更是大家闺秀,曾国藩最小的女儿。而聂云台父母的出身却并不般配。曾纪芬的父亲曾国藩为正一品大学士,聂缉椝的父亲聂亦峰不过区区候补道员,补缺实任才够得上四品。曾家有五女,只因过于看中门第,前四个女儿的婚姻都不甚圆满,常令曾老夫子苦恼自责。在为幺女选婿的家宴上,曾国藩夫妇分别在席前帷后,一个细心观察,一个侧耳聆听。滴酒不沾、连吃三碗、性情细腻的聂缉椝,同时讨得二老的欢喜。曾夫人说,不饮酒说明人正派,饭量大显得身体好,性情细腻就一定会体贴妻子。这一次曾国藩没有看走眼,聂缉椝和比他年长三岁的曾纪芬,为聂氏家族谱写了一代辉煌。聂云台便是这辉煌一代中的精英。
聂云台是聂缉椝第三个儿子,名其杰,云台为字,1880年生于湖南长沙。在他两岁的时候,父亲经两江总督左宗棠推举,担任上海制造局襄办,两年后升任总办。聂家由此结缘中国近代企业,也决定了一个幼童的今世人生。父亲把聂云台由老家接到上海,聘请名师教授新的知识,使湘江之子改喝西洋墨水。10年之后,聂云台回原籍参加童试,舞勺之年即考取秀才。比起鲁迅笔下屡试不中的孔乙己来说,聂云台十分幸运。可是幸运儿并不热衷此道,而是跟着外国人学习电气、化学工程,英语运用尤为娴熟。原来,他的老师是英国人傅兰雅的妻子,被光绪皇帝敕封的三品夫人。或许就因为和西洋人接触得多了,聂云台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荣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领袖。
聂缉椝在制造局聘请英国专家,引进西方的管理与技术,自制出中国第一艘铁甲军舰。兼办南洋通商事务的继任两江总督曾国荃,十分看好大哥曾国藩的幺女婿,本着举贤不避亲的雅量,保荐聂缉椝升任上海道台。凭借手中的权力,聂缉椝租办洋务派创办的华新纺织新局,以儿子聂云台出任总理。短短十余年的时间,这个官商合办的企业就成为聂家的私产恒丰纺织新局,也为聂云台搭建起大展身手的舞台。第一次世界大战又给了聂云台极好的时机。大洋彼岸的连天炮火,带来中国民族资本的黄金时代。精明的聂云台率领聂氏家族,把恒丰打造成为华商纱厂的渠魁。聂云台和黄炎培发起成立职业教育社,赴美参观考察,领略西洋世界的现代文明。他还联手政商名流王正廷、张謇、孔祥熙、宋子文,涉足机器制造、电力、金融、建筑、商贸诸多领域,出任董事长或总经理。上海总商会会长,全国华商纱厂联合会副会长,耀眼的桂冠一一落在聂云台的头上。
聂家如日中天的事业未能持久。1923年前后,得到喘息的西方资本卷土重来,再次占据中国市场。棉纺织业的厄运首当其冲,聂家所经营的产业几乎都遭受巨大损失。除去恒丰举债度日并一度停产,其他产业或被外商吞并,或低价出售,或毁于战火。1924年,心力交瘁的聂云台退居幕后,仅保留总理的名义,六弟聂潞生以协理之名,实际主持聂家产业的经营。常言道,屋漏又逢连阴雨,聂云台也不例外。不到两年的时间,聂云台身染重病,几乎丢了性命。聂云台此后病疴不断,意念渐渐消沉,开始吃斋念佛。告别基督教,走进居士林,看破凡尘的聂云台成为虔诚的三宝弟子,师傅赐他法名慧杰。禅宗大师释东初在《中国佛教近代史》中说,受聂云台潜移默化的影响,社会商界皈依佛宗者,实不在少数。
聂云台一生著述颇丰,而多著并不是他最大的特点,略举一二可见一斑。早年译著《无线电学》、《托尔斯泰传》,中年创作《保富法》、《学佛六篇》,晚年出版《伤寒解毒疗法》、《结核辅生疗法》——科学,文学,佛学,医学,诸多学说出自聂氏一人笔下,即使今天也可谓凤毛麟角。1925年,聂云台的惊世骇俗之作《大粪主义》问世。最初这只是一本铅印的小册子,随后收入《聂氏家言》第二辑。1928年,聂云台将他的演讲和文章选编成书,命名《人生指津》,由聂氏家言旬刊社出版,《大粪主义》是其中的重要篇目。此后20年间,《人生指津》被屡屡修订、重编、再版,篇目略有变化,印数不计其数。世人因此得以知晓,连大粪也都可以被作为主义了……
对于国家中了哪些毒,为何只有大粪才能解毒,怎样用大粪解毒,《大粪主义》作了系统阐释。在聂云台的笔下,粗俗的物体化为不朽的思想,非一般学者可为。排泄物通篇皆是,却不见污言秽语,精辟语言随处拾来——
现在政治家教育家都要讲一种主义,他们的主义都说得很高很好听,但是主义尽管讲,国事格外糟。有人就怀疑了,就问这主义是不应该讲吗?我答不是主义不要讲,但是主义不要讲得太远了,须要切实点才好。大凡讲一种主义,都系因病下药的,不应该只把那《本草》上顶贵重的药随便写来,胡乱开方子。
究竟有什么主义可以救中国,这些贵药既无实在的效验,可否找出一个很简单的丹方能对这个病呢?我想了很久,得了一味好药。这药不但是不贵重,并且是很贱很臭很秽的。我简直地说出来,这药就是大粪。换句话说,我的救国方法,就是大粪主义。
我主张的教育方法,就是要教学生人人要动手挑大粪,洗厕所,浇粪种菜。至于政治上大粪主义的施行,我的条件是一国的元首,或是一省一县的行政的长官,必须每日早起,将指定的公众厕所一处,在大众面前扫洗揩抹清洁为度。须自动手,不许工役代劳,非确因病假,不许派别员代行。服务时尽可有兵警在旁保卫,但必须穿著粗衣,实行工作,并由当地人检察厅长教育会长监视记载。如敢故意违误,即为违反国宪,立刻丧失行政元首或长官的资格。
在每日服务的时候,并由演讲员演说此项服务的意义,表明元首或长官系对于公众人民服务的,从最卑下的事做起,所以表示服务之忠诚。又藉此种表示,来显明旧日帝王式的行政元首或长官的排场享用是悖谬不合理,藉以提醒元首长官应有的天职,洗净他们骄慢纵逸的恶性。有这种行政长官的主要条件,那么他们的起居享用,他们家人生活和财产,自然同时应该有相应的规定,载入宪法了。那么往后做元首和行政长官的,应知晓得他们的本分,是对群众服务,不是发财闹阔摆架子和使子孙享福的机会了。那么来争这元首及长官的人就少了,正经的人就肯出来了。
我听见说有几种病是中了毒,需要灌大粪汁方能解毒的。我看现在中国的毛病,所中的毒也须要大粪来解,并且认定只有这一味药是对现在的病。现在世人的病具有四种毒质,唯有这样药一一都能化解,让我来细述如下。
第一就是那骄慢的毒。大凡骄慢的劣根性虽是人人都有,却以知识阶级富贵阶级为更发展。例如站街巡捕对着各种车夫的神气,出洋学生对着乡下人的情形,读过两本三字经百家姓的对着那未读过三字经百家姓的人的态色。若是把这种心理一来研究,就晓得世界上所以杀人流血来争权夺利的缘故。
第二就是那体面的毒。凡是好的物事,一经了商业化,立刻就变成了罪恶。我在欧洲各都城美术馆内见过一些名画,有的画些茅屋破灶,人便觉得极美,甚至肯几千几万块钱来买这画。若是自身住在茅屋破灶之中,便仇恨起来。这由于只知假的美,不能领略真美的缘故。
第三就是那娇懒的毒。现在全世界有一个大流行病,是乡下人都向城市走。因为乡间农家生活是劳苦的,羡慕城市里的赚钱容易,不费大力。大家想做官带兵,就可以发财发得快发得多,那么连子孙都可以安逸享福了。古今中外的乱事,这赚钱来享福是一个最大的根源。所以古人总是教人习劳苦,说是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而恶心生。
第四就是要解那奢费的毒。列位想一想,就晓得各国练兵制械的钱是谁供给的了。大概我们住在城市的人负的责任最多,越阔越新的人罪恶越大。大概阔人的家里、新人物的身上,都是找不出中国货的。我们国里多一件西装,外国就同时添了两支快枪。我们国里多销一支香烟,外国就同时添了一粒枪子了。老实说击毙学生工人的凶器,就是我们供给他们的。
如果为大粪主义定性的话,它应当属于改良主义的范畴。对于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聂云台的怨气毫不掩饰,甚至有几分义愤填膺。不过大粪主义问世之际,正值大革命运动方兴未艾,控制政权的各路军阀已在飘摇之中。聂云台要求国家元首和行政长官去清扫大粪,并不会开罪权贵,给自己惹来麻烦。况且他们只是在马弁的护卫下,闻闻臭气而已,脸面与威严并不损伤。实际上,大粪解毒貌似极端,一则不可能施行,二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所以早在两年之前,聂云台的湖南同乡毛泽东,就把他与胡适、黄炎培划入一个阵营,称之为“非革命的民主派”。
《大粪主义》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儒学、佛教、道家的痕迹,对于印度非暴力领袖甘地,聂云台更是敬佩的五体投地。所以说作为一种主义,聂云台的发明并不纯粹,更多的是传统文化与甘地主义的融合。“文化大革命”中,毛泽东发起批林批孔运动,聂云台成为反动腐朽的代表人物。他的语录收入《五四以来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学者尊孔复古言论辑录》,与蒋介石、林彪一同接受革命群众批判。文化学者胡秋原曾经评论不时出现的各种主义,甚至想象将来也许会有大粪文艺的名词。不过聂云台的民本主义思想,以及对于劳动阶级的赞誉,还是十分难得的。
“一个是农夫,挑着一担粪,赤了脚,身上着了破衣,头上还兼汗酸臭,但是他中怀坦白,天真烂漫的,与人无侮,与世无争,虽是贫苦,却无人敢藐视鄙薄他的。另有一个人,戴的金刚钻,着的锦绣衣,还涂些香水,再加古瓷名画,陈列满屋,甚至丹青翰墨,但是满脑卑吝骄伪之心,患得患失,蝇营狗苟,旁人虽当面敷衍恭维,背后却讥笑怒骂。这就是真美假美的分别和结果了。”
聂云台的这个表述似曾相识,于是想起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过的一段话:
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抗日战争胜利后,聂潞生因曾在汪精卫伪政权下任职,无颜支撑聂家产业。聂云台只得重出江湖,担任恒丰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儿子聂含章任总经理。新中国成立后,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逐步实行公私合营。1954年7月1日,上海恒丰纱厂正式宣布实现公私合营。然而在此半年之前,1953年12月12日,73岁的聂云台已在上海逝世,未能看到这历史的一幕。
(责任编辑: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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