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教育工作的人都知道这样一句话:教无定法,学无止境。南京曾有诸多教授讲课极具个性,兹举几例:
著名词曲学大家吴梅抗战前在南京任东南大学、中央大学词曲教授,门生遍天下。吴梅文采风流,精音律,擅度曲,还通表演,吹拉弹唱无所不会,成为第一个在高等学府专教戏曲课的教师。他把吹笛、订谱、唱曲这些被当时学问家视为“小道末技”的内容搬上大学讲台,言传身教,开创了研究曲学的风气,教授多年,培养了一批有成就的戏曲史家、戏曲理论家,如南师大的唐圭璋。他上课时,并不站在讲台上,而是让众学生围绕身边,边讲边演示,伴随长调短吟,声声清切,满堂生辉,传道、授业、解惑,尽在其中。他让学生组织一个文学团体——潜社。此社既不标榜什么,也不反对什么,只是不定期在南京夫子庙老万全酒楼聚餐。吃饭前由吴梅出题目指定词牌或曲牌,让学生作答,然后焚一支香为时限。交卷后,吴评出最佳者三名,交由大家传阅,互相揣摸。有时他带学生前往大石坝街李香君住所媚香楼遗址,参观之际边唱边做,之后又将唱腔予以解说,让学生有身临其境之感而记忆深刻。有时他带学生到秦淮画舫上讲课,给学生一个词牌让大家填,作为作业,他在船上吹起洞箫,让学生在洞箫声中慢慢体验、填词。有时将学生带回家中,一边让学生品尝点心,一边讲课,讲完一种词牌,就让学生相互切磋填词,他在旁边随时指点,随时改正。这样教学,学生提高极快,很短时间就掌握了填词作曲的知识。回苏州时,他还会带学生前去与当地的昆曲老艺人切磋,这不仅让学生得到了许多课堂上得不到的知识,而且保存和提高了昆曲技艺。吴梅的这种教学可谓一举两得。后来,吴梅一度到北大任教,黄侃非常不满大学讲台上竟然讲授“小道末技”的戏曲,一次碰到吴梅坐在教授专用沙发上休息,黄侃怒问:“你凭什么坐在这里?”吴梅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凭元曲。”黄侃为之语塞。
黄侃学问渊博,凡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仍旧好学终日读书不止。遇到不明白之处,不弄清楚是誓不罢休。尤其是治音韵学名气很大,他离开北大后到南京中央大学执教。当年中大教授中“海归”名流教授颇多,他们上班西装革履,有的坐着汽车,最起码也是坐着黄包车来上课,唯有黄侃天天步行上班,卓而不群。黄侃学问好,可狂傲不羁,他曾放言:“八部书外皆狗屁。”在他看来只有《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是经典,其余不值一提,更不用说是白话文了。
黄侃有一次碰到国民党元老戴季陶,戴问黄侃:“近来有何著作?”这是好话吧。可黄侃却讽刺戴季陶:“我正在编《漆黑文选》,你那篇大作已被编进去了。”世人都知道中国古典文学中有本《昭明文选》,黄侃如此回答,就是挖苦、讽刺戴季陶。黄侃不满国民党,却受人之托,救过一位被国民党关押在大牢中的共产党员汪楚宝,为此他曾低下高昂的脑袋求了国民党另一位元老居正。在黄侃的保释下汪楚宝脱离了虎口。爱国、正义感在他们的身上往往表现得很实在。
至于他的脾气,更是了得。一日下雨,他穿了木屐到校上课,下课时,天已放晴,于是将木屐用报纸包好。那天很巧,新来的门卫不认识他,要对其随身物品进行检查,黄侃见状一言不发,将报纸包的木屐放下就走了。可第二天黄侃没有来上课,第三天、第四天仍没来,系主任以为黄教授生病了,就去拜访,可黄侃不像有病,系主任一再请教,可黄侃就是一言不发。无法,系主任只好将校长罗家伦请至,经再三询问,黄侃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鞋都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罢,坚辞中大教职。
黄侃脾气虽大,可教学却是一丝不苟。程千帆先生回忆说:“1935年10月5日下午,我在金陵大学听黄老师讲《诗经》。老师讲课,常常没有一定的教学方案,兴之所致,随意发挥,初学的人,往往苦于摸不着头脑。但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倒觉得所讲胜义纷呈,深受教益。”有一次,黄侃讲《诗经·小雅·苕之华》,当他念完末章“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之后,又接着把《毛传》“牂羊坟首,言无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用异常低沉、几乎是哀伤的声音念出。虽然没有对汉宋诸儒训说此诗的异同加以讨论,也没有对经文和传文加以进一步的解说,可他的这种全身心的投入与忘我的神情将课堂上所有的青年学生深深地触动了,印象之深刻,以至于几十年后,程千帆老先生仍能如数家珍般说起。
胡小石教授是金陵书坛泰斗,他在授课时的板书,也十分讲究用笔、结构、布白,点画撇捺,遒劲高古,人称“一绝”。学生一边听讲,一边欣赏胡小石先生高超的书法艺术。他有一次在校庆时作报告,正要更换板书,突然台下响起一片喊声:“不要擦!不要擦!”原来听讲的师生实在不忍心擦去如此精妙的板书。胡小石学问渊博,为人幽默,不仅讲课时妙语连珠,就连平日之间,也常常是诙谐之语,让人忍俊不禁。有一次他给学生讲古代神话中常有“感生”故事,举汉高祖刘邦杜撰其母在风雨交加之中与蛟龙交合而怀孕,以抬高自己的身价,故事说完,他故作不解之意云:“没有想到这位皇帝不顾其父难堪,竟甘心做一个不是人养的人!”引起哄堂大笑,比正面批判的效果好得多。
胡小石在讲《楚辞》时,往往穿一袭飘逸的长衫,手持长剑,徐步走上讲台。在站定后,举起长剑,高声说:“剑能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力斩。自古名士多爱剑,屈原也不例外。”说罢,“嗖”的一声,利剑出鞘,寒光闪闪。在讲屈原的《湘夫人》时,他一边讲一边吟诵。当吟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时,就在台上忘情地赞叹起来:“啊,这两句太好了,好得无法形容!”
又一年也是校庆,胡小石主讲“杜甫诗作的特色”。他以走路为喻,分析唐代文学的演变发展走向——
“初唐文学是走在长门闾巷;盛唐是乘着高车驷马在通衢大道上奔行,旁若无人,壮阔无前,尤其是李(白)、杜(甫)二公;中唐文学有的是在园亭中休息,如大历十才子,有的是爬山,走险峻的羊肠小道,如韩(愈)、孟(郊)、贾(岛),有的是在大平原上兜圈子,如元和诸公;晚唐文学是离开陆地走水路,舍车而乘舟了,就是小令和词应运而生。”学生请教“格”和“律”的异同。他作比喻说:“格可变,律不可动。就好比每个人脸上都有两眼一鼻一口,这便是不变的律。但每个人的眼口鼻都有长短、高低、大小之分,这就是可变的格。”这种比喻一旦记住永不会忘,格和律的关系一目了然,再也不会弄错。
陈中凡应聘到东南大学任教,晚年专攻“中国戏曲史”,在校讲授从秦乐舞到元代杂剧部分,陈中凡讲课不仅仅是在讲解文字功夫上下大力气让学生清楚,为了让学生记得牢,讲课绘声绘色,而且唱,讲到得意之处,在讲台上手舞足蹈。有一次讲《西厢记》,唱起“佳期”一折的“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一段,运腔吐字用力过大,以致把一口假牙全都喷出,但他从满是粉笔灰的讲台桌子上拾起假牙,用手帕轻轻一擦,装进嘴里继续唱,引起哄堂大笑,他也不以为忤。可见他讲课时的专注忘情。
1936年,徐悲鸿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一天,他专门与校长罗家伦前往网师园“三顾茅庐”,力邀张大千前往中大教授国画。张大千实在推辞不掉,便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要坐着讲课,不能站着,站着讲课那种方式他不习惯,而且他也不会演讲,站着讲课就是演讲,所以只能坐着讲。徐悲鸿答应了。二是要给他准备一间画室,里面摆张大画桌,还得有一张睡椅,画累了可以睡觉。徐悲鸿也答应了。第三是让同学们到画室里上课,边画边讲。徐悲鸿说:“只要你来讲课,答应你。”张大千再也推脱不了,只好来到中大艺术系讲课。可他的这种别出心裁的教学方式却赢得了学生们的热烈欢迎,讲课的效果出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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