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底,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新办公大楼在南京北极阁东麓建成,时任研究所语言组主任的赵元任举家迁往南京,在南京作“永久”计划。
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是一位新女性,在南京出生长大,在那里有许多亲朋故旧,因而比别人更觉兴奋。在她的操持下,在蓝家庄24号买地建房。一家人先在延龄巷金陵刻经处杨家老宅居住了一段时间,1935年4月,新房竣工。
赵元任是一位跨学科的大学问家——数学、物理、哲学、心理学、音乐等均有涉猎,直到三十岁以后才确定以中国语言学和语言学研究为学术的主攻方向。因此,他的藏书十分丰富,好在蓝家庄的新房很宽敞,足够摆放,“我们书实在太多了,在南京新盖的房子有五间专放书的,也因此为有些人妒嫉的”。(杨步伟:《杂记赵家》)不仅如此,赵元任是世家子弟,其六世祖是清代著名学者赵翼,曾祖是咸丰进士,官至浙江金华府知府,祖父是同治举人,曾任直隶州知州。1937年1月底,赵元任携全家回常州老家,清理出三箱书画等带回南京,后来他在《从家乡到美国》中回忆道:“什么李鸿章、翁同龢的字咧,一箱子一箱子的,都搬到南京去,以为可以预备做永久的计划了。”他还专门定做了有玻璃门的柜子,将书籍等分类归齐。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赵元任的语言调查研究工作被迫中断。7月26日,赵先生大病,发高烧。30日诊断为恶性疟疾,加上心率过速的旧病复发,身体异常虚弱。医生建议尽早离开南京,到安静的地方养病。
战火步步逼近,人心浮动,历史语言研究所开始组织人员前往长沙。家中的东西很多,把什么东西转移出去,赵氏夫妇颇为踌躇,“想想钱买不来的东西最要紧”,遂决定把赵元任自1906-1935年的日记和4000多张摄影相片寄出去。躺在床上的赵先生让夫人与孩子们把照片从相册上撕下来,日记分7个邮包,照片分5个邮包包好,8月3日至4日,由夫人邮寄纽约友人处。(《赵元任年谱》)
8月13日,沪战爆发。当天,赵元任在大女儿赵如兰的陪同下,乘船离开南京。8月19日,夫人杨步伟带着三个女儿赴长沙与赵元任会合。
12月14日,赵元任从电台中获悉南京已经沦陷。对他来说,南京有他太多的牵挂,那里是他少年时期读书的地方,有他与夫人杨步伟费尽辛苦建立的家,从1935年4月新房竣工到1937年8月离开南京,在新房中只住了两年零四个月。离开南京时,全家只带了一些随身衣物,书籍大多留在家中。不仅如此,南京的金陵刻经处还是夫人杨步伟的祖宅,那是中国近代编校、刻印佛典的文化重镇。12月29日,赵元任致信美国驻华使馆的友人帕克斯顿,信中说:“我听说你们大使馆的一些人将重返南京,如果你也将返回南京,能否烦请你派人察看一下延龄巷49号的金陵刻经处?看看那里是否已被焚毁抑或仍然完好无损?这个地方存放着数以万计的印刷佛像和佛经的经版,那是我太太的祖父(杨仁山)传下来的,如被毁坏,将永远无法修复。至于我在蓝家庄24号的房子,目前我并不十分挂念,因为我已将自1906年以来的日记以及我的照片寄给纽约的一个朋友。在发生重大变故的当今,我还在惦念这些小事,你也许会感到可笑……研究院的一些机构包括语言研究所正在向昆明迁移,我们正等待交通安排,元旦后将离开(长沙)。”(美国耶鲁大学斯特林档案馆帕克斯顿档案)
在这封信中,赵先生并未对自己在蓝家庄24号的家表现出太多的留恋,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的藏书以及许多重要文件都遗留在那里。1938年5月3日,他给老朋友胡适写信:“南京有信来了,亲戚当中死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姑母(韵卿的——夫人杨步伟字韵卿),余虽苦尚安。房子无确息,听说大部被抢一空。我的书除手头常用语言书,余皆是‘goner(无可挽回的东西),esp(特别是)多年的乐谱等。日记及自拍的snapshots(照片)则在BobKing处了。所以说声去,什么都得从头儿买起,就是好多东西都买不着了。我曾经有个创刊号集,有几十种期刊的创刊号,现在除《科学》有四本在重庆,余皆是goner了。”(《胡适往来书信选》)
对于蓝家庄家中被毁的消息,赵元任极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仍然期望奇迹会发生。5月16日他又致信帕克斯顿:“从汉密尔顿处,我很高兴地听说你将赴上海就任重要的职位,你将在5月到任。你离开后,我曾经寄了一封信到汉口,如果你没有收到的话,那封信也不重要……南京传来的消息说许多房屋遭到抢劫,包括美国大使馆(这是真的吗?)但我没听到有关我在蓝家庄24号房子的任何消息,只是听说考试院东面的许多房屋已经倒塌。如果有机会你派人去南京,能否代我去那里看一看。抢救遗留的文件或书籍以及其他一些(在他人看来)不重要又无意保留的物品?不管察看以及抢救的费用有多少,均由我承担。”
坏消息最后还是被证实了。几十年辛苦积攒的藏书和资料毁于一旦,对于一位学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杨步伟《杂记赵家》中对此也有记述:“从南京来的新华银行经理徐振东来了。我们自然请他加入吃饭,而他有点愣愣的样子,给(李)济之叫到一旁去耳语,我就大叫吃饭了不要捣鬼了,我只听济之说告诉不要紧,赵太太是可以担当得起的人。我问什么?徐说你们两所房子都中弹烧了……元任睡到半夜睡不着,我劝他不必难过。他说什么都不在乎,只那些书籍等等无法恢复。”
1938年6月2日,赵元任再次致信帕克斯顿:“5月16日给你写信后,我从南京得到消息说,我在蓝家庄24号的房子已被完全夷为平地,没有必要再麻烦你派人去那里了。”透过这封简短的信,可以想见赵先生的沮丧和无奈。让他聊以自慰的是,历史语言研究所西迁时,将他遗留在办公室的一些文件和常用书籍运离南京,在信的附言中,他写道:“去年夏天,我的一些笔记、手稿以及语言学书籍留在了办公室,得以保存下来。”
与赵元任一样,夫人杨步伟向来视钱财房产为身外之物,听到蓝家庄24号被毁的消息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悲伤。但对于被毁图书,她心绪难平。早在撤离南京之前,她曾试图将赵元任的重要文件委托历史语言研究所带走,研究所以“不能帮私人带东西”予以拒绝,她对此十分气恼,认为是“打官话”。
1938年8月1日,赵元任携全家离开昆明去美国。8月6日到达香港后,第一要务便是到商务印书馆买书。(《杂记赵家》)8月18日,赵先生乘“加拿大皇后号”离港赴美,同船有八十多名中国学生和家眷,总是围着赵家问这问那。赵元任没有像以前出国时那样高兴,有一天大家让他唱《叫我如何不想她》,这首歌由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曲调婉转,传唱不衰,但赵先生却唱起了《过印度洋》: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也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哪里是亚洲?哪里是欧洲?
我美丽亲爱的故乡丢在脑后。
怕回头,怕回头,
一阵大风,雪浪上船头。
飕飕,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飕飕,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1973年4月,赵元任夫妇在阔别35年后回国探亲访问。5月19日到南京后,首先参观了金陵刻经处,在北极阁南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旧址(现中国科学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他还到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里拍照留念。蓝家庄的住宅早已不复存在,赵元任还是在住宅遗址转了一圈,也许他又想起了那些毁失的藏书。
(责任编辑:武学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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