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叙太炎先生。夏师是有机会与章氏会面的,却未果行。
1934年11月24日,夏师“侍父游南京”,“夜达南京”后,次日即“往利济巷63号访圭璋”,在南京“住五日”,出游、访友全由唐圭璋先生引导。11月29日离开南京,“午到苏州”,在苏州的活动大多为供职于世界书局的黄云眉(1898—1977)先生陪同。云眉字子亭,号半坡,浙江余姚人,建国后任山东大学教授,研治经学、文学、版本目录学,尤精于《明史》。夏师与云眉先生一见如故,谓之为“真予友也”——此语见12月2日所记。此乃夏师在苏州最后一天,当晚“原欲与云眉访太炎,云眉恐其怪僻难近”而未果行,改为“观电影”而去。12月3日“早七时首途回沪”,终未能面谒太炎先生。不过,《日记》中却记有他人对太炎先生之评说。
在苏州期间,夏师欲访太炎先生之前几天,曾在11月30日由云眉陪同先访吴梅,再访金松岑(松岑为苏州学者金天翮字,号鹤望)。在濂溪坊104号金宅书房谈学时涉及太炎先生事,该日《日记》记有:“谈国学会刊,谓会员已逾三百人。……谓某翁近颇宽裕,为杜月笙撰杜氏祠堂记,得润笔五千金,其余数千一千不等。为段祺瑞寿序,比之郭汾阳,似亦得三千金。其近所为文,甚不经意,一如笔记,与旧作大异。”并将其与陈石遗相比,《日记》写道:“石遗润笔,一文仅数十金,两百金为最高价。……家况甚窘。以七十八九老人,犹仆仆赴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讲课,所获亦甚菲,与太炎菀枯大异也。”先言“某翁”,犹若为之讳,行文至末即明说“太炎”。情况确实如此,章氏之《高桥杜氏祠堂记》一出,引出多篇“记”、“颂”文字来,其中也有汪精卫之流的手笔。就这一具体事件而言,章氏招人非议也可理解。对于陈石遗,《日记》字里行间充满了同情。石遗为福建诗人陈衍字,著有《石遗室诗话》,书中论及夏师《白石歌曲旁谱辨》,有“于歌曲之学,至为深精”之语。陈衍逝世后,夏师于1939年作有《挽陈石遗二首》,内有“青山犹浩荡,白旒忽翩跹”等句,充满哀伤之情。
太炎先生逝去十余年后,《日记》中犹录有当代学人对其加以评述的言论。如著名书画家黄宾虹(1865—1955)曾于1948年11月21日对来栖霞岭19号相访的夏师“谈清季上海革命党旧闻及太炎、申叔、朱少屏轶事”,又言“太炎不信龟甲文,由已老无精力习此,故意诋之”。黄宾虹名质,字朴存、朴人,中年更号宾虹,原籍安徽歙县,出生于浙江金华,定居杭州,曾为夏师作《月轮楼校词图》,夏师则作《摸鱼儿》词一首相谢,有“丹青事,多谢殷勤黄九”等语。黄九,黄山谷,借指黄宾虹。月轮楼为夏师在之江大学任教时的宿舍,在月轮山上。
1949年2月6日又转述伯尹所言“马湛翁不满章太炎学问,以太炎时骂程、朱,并谓太炎史学亦不及王壬秋”。马湛翁即马一浮(1883—1967),与梁澈溟、熊十力齐名的儒家学者,字湛翁、蠲叟,浙江绍兴人,于哲学、文学、佛学均有精湛研究,蒋介石曾予其官职而不就。建国后,陈毅副总理在浙江文教厅长刘丹的陪同下去杭州蒋庄拜访,马乃出任浙江文史馆首任馆长。夏师对马先生十分钦仰,1936年作《鹧鸪天·呈马湛翁》一词,有“弥天一老闲无事,坐替雷峰管夕阳”句;1937年作词《玉楼春·呈湛翁》,有“一编来就北窗风,翁与红暾同起早”之句。湛翁曾自署“蠲叟”,为夏师《唐宋词人年谱》题签,1950年湛翁有《西江月》词,首句“吹皱一池眷水”,夏师和作则云“暂与湖光作主”,二人同住西湖之滨。夏师于1975年夏移居北京后某次路过政协礼堂,想起当年陈毅曾邀请马一浮、熊十力、沈尹默夫妇、傅抱石及夏师所谓“六客”,“今存者惟尹默夫人及予耳”,不胜感慨。
1950年12月24日《日记》又记张冷僧所言“太炎平生,文第一,小学第二,形义比声韵好”,“又谓太炎风趣第一,口无择言”,“能得太炎之学者,惟沈兼士”,“世称钱玄同音韵之学,实得于家传,受之太炎者不多”。冷僧为张宗祥(1882—1965)字,《日记》中亦时称“冷翁”,浙江海宁人,通医学、戏曲、音律、绘画、书法,曾任浙江图书馆馆长、省文史馆副馆长、西泠印社社长。
太炎先生为浙江人而晚年定居苏州,《日记》中所录评述太炎者,除松岑为苏州学者外,余均为浙江学人,此亦可注意者。
再说太炎夫人。汤国梨《影观集》有自称“小门人武进徐复”所作的《前言》,其中说到“一次堂前侍座”时,“太师母(即汤国梨)娓娓说往事”,曾言:“老先生(即章太炎)名声盖世,虽擅诗文而不屑于词曲,我之习倚声,亦有意以示非依傍老先生者!”夏师在序其《影观集》中亦有回忆,说“往客上海,与影观章夫人论词。夫人谓太炎先生尝笑词人为词。颠倒往还不出二三百字,故其体视词为卑”。章夫人不以“老先生”所论为然。认为“二三百字颠倒往还,而无不达之情,岂非即其圣处?”对于夫人如此反诘,“太炎无以难”。夏师亦以太炎夫人所论为是,并进一步申说“词承诗流,令词尤与绝句近。其始也,皆以体出应歌,不许着难字僻字。五季以还,盖以空灵绵邈,与唐绝竞爽,拟之艺事之有书,殆皆蜕糟去粕,几乎无待之境矣”,说明词之为体自有其需求,当然也自有其价值,不可卑视。早在1944年夏师即写有《鹧鸪天·影观夫人惠词,效其体答之》,可见夏师与太炎夫人之间唱酬历有年所。1950年1月18日,夏师还将《白石词谱说笺证》寄赠太炎夫人,并附去黄宾虹所绘《月轮楼校词图》的题词。
1951年2月17日,午后3时,太炎夫人在夏师及沙师孟海先生陪同下去蒋庄访蒋苏庵。辞别时,汤氏在“蒋庄门口写新作浣溪沙词一首见示”,并云“少与人谈词,前印词集,仅廿八本”。夏师除“劝其早写一定本”,还将汤氏新作录入《日记》中。汤国梨接受夏师建议,编完词集寄给夏氏。1952年6月20日,夏师于“灯下阅太炎夫人影观词,为重录旧作题辞一篇于卷首。其词中涉及予者数首,连写于此”,并将汤氏词集于1952年7月22日“挂号寄还”。
夏师所作《题汤国梨影观词》附于7月21日《日记》后,题词云:
影观词皆眼前语,若
不假思索者。而幽深绵
邈,令人探绎无穷,又十
九未经人道。清代常州词
人论词,谓若近若远,似
有意似无意,此词家深造
之境,庶几姜白石所谓自
然高妙。洛诵再过,乃自
悔早岁摹清真、拟稼轩为
徒费气力。壬辰闰五月,
夏承焘题于秦望山中。
夏师谓之“连写”的几首词为《水调歌头·读瞿禅游夜湖词后作》一首、《菩萨蛮·癸未寒食·寄瞿禅师浙东》二首、《鹧鸪天·病中得瞿禅寄词,有和》二首(《影观集》中作三首,《日记》未录第三首“旅怅羁愁一例删”)、《鹧鸪天·读瞿禅词后作》二首、《浣溪沙·辛卯重过湖上作》二首。《日记》所记时间截至1965年8月31日,夏师在“适写”上述几首词作后,未见再有“适写”者。如《影观集》中有《临江仙·过湖上,几访夏君瞿禅,每不遇》一首,《补遗》中尚有诗一首《乙卯春,携导儿到杭扫墓,便道访夏君瞿禅不遏》,均未见夏师提及。《夏承焘词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中有一首《平韵满江红·飞花一首和汤影观夫人》系1976年所作,夏师已于1975年夏定居北京,《天风阁诗集》(浙江人民出版社)中有一首《答汤夫人影观》,未署年月。
笔者还曾陪同夏师、太炎夫人同游灵岩、天平,那是上世纪60年代初之事。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于1958年重办中文系,钱仲联先生与笔者从南京分别奉调前去,被任命为古典文学教研组正副组长,当时钱先生51岁,笔者26岁。1961年钱先生去上海参加有郭绍虞、夏师等学者参与的编选《中国历代文论选》工作,其间与南京大学陈瘦竹教授邀请夏师来南京、苏州讲学。钱先生当时留沪未返,前期接待工作我自然责无旁贷。1961年10月17日《日记》记有“上午陈美林陪游网师园”,18日“上午八时关林陪游灵岩,小轿车半小时到,山高三百六十丈,满山松林,山径甚宽坦”,“下山命车行小径至天平”,夏师心情极为愉悦,“平生重阳登高为最胜矣”。
一般说来,夏师《日记》记事详尽,少有遗漏,这两天日记却有失记之事,均与汤国梨先生有关。17日上午游览过网师园后,时间尚早,便与夏师步行到相距不远的锦帆路章宅访问汤国梨,稍坐片刻,约定明日同游灵岩后便辞别。18日晨,小车先到锦帆路,接了太炎夫人一同去灵岩、天平。夏师谈及吴文英有一首《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词,也是这个季节写的,一时兴起,便提议“我们每人何妨也作一首”,国梨先生欣然同意。访汤、与汤同游,在这两天的日记中无一字涉及,而所提及的《八声甘州》一词,在夏、汤二人词集中均未见有。《夏承焘词集》中有一首作于1961年的《玉楼春·听苏州评弹》,内无一字涉及。《影观诗集》中有一首《登灵岩山诗》,未署年月,但诗的首联为“为登灵岩山,八十始扶杖”。汤氏生于1883年,八十岁当在上世纪60年代初,但诗中亦无一字涉及那次与夏师同游之事。
笔者在这次与汤夫人见面后不久,又由时任历史系主任的蔡德赓教授之夫人陪同去章宅读书一周,汤国梨先生热情接待,所以陪同夏师访问汤国梨先生及以同游灵岩、天平之事不会误记。至于《日记》中何以有此缺失,不能妄加揣测,仅如实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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