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华

　　一

　　

　　1962年初，党中央召开七千人会议以后，党内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当时李干成任上海市副市长兼华东局第八办公室主任。7月上旬，李干成陪同华东局常务书记魏文伯等同志到苏北地区进行调查研究。在淮阴几日后魏文伯去连云港调研，李干成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涟水看望父老乡亲。

　　那天下午3时左右，李干成乘县委的吉普车由李集、时码回到久别的家乡红窑。李干成的住处安排在公社黄书记的宿舍，是个套间，里面放一床、一桌、一脸盆架和几个凳子。李干成与红窑公社领导们略作寒暄后，提到胡二道人，公安助理说：“这人是反动道会门，不能见。”李干成听了生气地说：“一个道人有什么问题？他在过去对革命有过贡献。”县委书记孙燮华和公社黄书记见此情况，通知人去找胡二道人。

　　抗日战争时期，红窑街的胡道人曾支持和掩护过抗日干部，建国后，作为反动道会门遭到批判和管制。在三年荒年中，他生活更是困难，孤独一人，白天流浪在外，晚上睡在两檐拖地的丁头棚子里。公社连夜派人为胡道人赶做了一套蓝布衣裤，安排住在大队部，吃在食堂，叮嘱他不要对李市长说穷困要饭的事。

　　70多岁的老人被带到公社，李干成见了非常亲切，拉着道人到屋里间谈话。负责保卫工作的公社副书记兼人武部长许亮在屋外间，里面的话听得很清楚。李干成关切地询问胡道人的生活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大队干部对你怎么样？老人老泪纵横，絮絮叨叨地叙说生活困难，没得吃四处要饭，昨天大队干部拉他住在大队部的事情等，都一一说给李干成听。李听后安慰、开导他，以后的日子会好的。临走时，李干成掏出20元钱给他补养身体。胡道人走后，李干成心情沉重地对许亮说：“胡道人过去支持共产党，我被敌人抓去，是他去将我保回来的。他在地方是有影响的。”

　　晚饭后，李干成、孙燮华在宿舍门前乘凉，和公社干部聊天，李干成询问了一下家乡的群众生活情况，别的没说什么，他只是认真地听公社干部的谈话。大家多是谈近期工作，讲大好形势，时间不长就散了。

　　二

　　第二天早饭后，李干成步行回家，看到公社几个干部陪着他，他摆手说：“我回家你们跟着我干什么？难道我摸不到家？谁不知道我李学斌、斌爹爹？”他的家龙兴寺庄离公社有1公里远，这个小庄子前后两排，20多家，都是破旧低矮的茅草屋，因大跃进、吃食堂，各家都穷得揭不开锅，人人都面黄肌瘦。

　　李干成进了村看到农户多在屋前打场，当时麦子刚收下不久。他与乡亲们一一打招呼，走进低矮的小屋拉呱两句，问长问短。他问乡亲生活得怎么样，粮食够不够吃的。乡亲们都说：“不错，能混。”可是看到乡邻们家徒四壁，他的心沉甸甸的。到了他家的祖居老屋时，看到房屋是新修缮过的，他奇怪地问：“房子是谁修的？”邻居说：“是银行唐主任。”他听了很不高兴地说：“我不在家修房干什么？谁要住给谁住，没人住拆掉。”

　　时近中午，大队干部问陪同来的公社干部要不要准备午饭，许亮连连摆手，说：“午饭回公社食堂就餐。”其实，大队也没能力招待。

　　下午，李干成又到庄上。这次他找大队、小队干部以及本庄年纪大的到庄西头的农户李学坚家，开会座谈，李学坚家房屋稍大，环境利爽些。

　　人来齐后，李干成说，离家多年，也不知乡亲们生活过得怎么样，这次借工作之便回来看看，大家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乡亲们听他这一说，纷纷向他诉说农村存在的问题。有人说：“你们在上边不晓得下边情况，公社瞎指挥不顾群众死活。”七嘴八舌，牢骚、意见很多，主要有：是公社搞所谓的长青大道，太宽，18米宽，占地太多。修这么宽路没得用，浪费土地。家家穷得要死，希望能有地耕种。二是夏天把李家大松林刨了，移栽公路两旁搞绿化，说是十里长青道，结果是东倒西歪，全枯死了。三是自留地太少。按政策是一人一分自留地，可是公社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削减到一户一分地。四是粮食少，群众吃不饱，饿得走不动路，公社干部还说增产。李干成心情沉重地听着，没有表态。4时左右，座谈会结束，走在路上，看见路上的行人因饿走路没精打采的，他叹息说：“青年人都饿成这样，一阵风就能刮倒。”

　　三

　　晚饭后，公社机关干部带着凳子聚在屋前纳凉闲谈，李干成叫大家谈情况，公社领导说，在县委领导下，公社干群修水利搞绿化，减少社员自留田，割了资本主义尾巴，扩大了集体大田，群众干劲很高等等。李干成听到减少社员自留田，割了资本主义尾巴的话很不满意，忍不住批评说：“你们公社领导不关心群众生活。减少老百姓的自留地，一户只留一分地，老百姓的生活你们考虑没考虑？你就是给一亩地给他们也不会搞资本主义的。多少人家穷得饭都吃不上，青年人走路腰都伸不直，你们还吹牛。”孙燮华说：“你们怎么不按政策来？减少社员自留地，这些事情县委一点都不知道，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原来公社领导把这当作成绩来汇报的，这么一来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公社交管站站长刘大水，刚从安徽出差回来，带回一大口袋猪肉，肥肉膘子厚厚的。许亮问他这猪肉哪买的。刘站长不知道人群里有李干成和县委书记孙燮华，以为是纳凉聊天的，就说：“我从安徽带回来的，那里生活好，买东西不要票，什么都有。”有人问：“人家那里怎么这样好的？”刘说：“社员地多，扩大自留地，粮食吃不了，交易市场上农副产品多。”他当众说安徽包产到户好，在座众人都不敢答腔。只有李干成听了说：“这样好！群众有得吃，又能搞副业生产。你们能不能把自留地扩大些，让群众种些蔬菜，让社员解决生活困难呢？”对这敏感的话题没人敢吱声，孙燮华也未言语。

　　李干成向公社领导说：“社员的生活实在是太困难了！我想请你们考虑考虑，怎样才能搞好群众的生活？怎样解决社员的吃饭问题？”有人说生活困难是自然灾害，是天灾，一时半时哪能解决。李干成说：“能否扩大自留地呢？一户一分自留地太少。安徽搞得不是很好吗？”

　　频繁的政治运动使人们的思想很敏感，不敢说实话。走集体化道路、大跃进是毛泽东提倡的，谁敢怀疑？听李干成说要扩大自留地，他们想这不是包产到户、单干风吗？公社党委多数人不敢接受他的这种观点。

　　四

　　第三天上午，李干成在公社召集有关人员开座谈会。会议气氛很热烈，公社干部发言都是谈成绩，社员代表意见很尖锐，他们说：“社员吃不饱饭就是你们干部造成的，一时号召这样，一时号召那样，地也不让社员种了，树也砍了，没得一点自由。”后来大队、生产队干部发言，他们说，在公社领导下，贯彻执行省委的正确路线，搞大跃进，社员吃食堂非常高兴，如果食堂不散还会搞得更好。现在社员生活困难是天灾荒年造成的。群众的自留地收了好，不然喊上工不去，干活不出力，在家种自留地倒拼命干。

　　李干成听干部讲言不由衷的话很不满意，他说：“群众穷得要死，路都走不动。”他向生产队长说：“怎样能搞好群众的生活？你们把地多让一点给社员能不能搞好？”生产队长不敢表态。李干成又说：“让社员自己去干，能不能吃饱肚子？”还是没有人敢表态。

　　座谈会开过后，李干成一行人回涟水去了。在县委领导举行的小范围会议上李干成说：这次回来主要是搞调查研究，安徽省的包产到户就是好，群众生活大提高。他又说：“我看包产到户好，叫土地回老家，退回十万八千里。”

　　李干成这次回苏北搞调查研究，从农村实际出发，旗帜鲜明地宣传包产到户、扩大自留地，解决农民肚子问题。然而由于“左”的思潮禁锢了一大部分干部的思想，宁“左”不“右”、集体化、一大二公等框框制约了一大部分基层干部不接受“包产到户”的主张。魏文伯、李干成他们关于“包产到户、扩大自留地”解决群众温饱的正确主张在淮阴地、县领导干部中曾引起一部分人的共鸣，但是受“左”的思想束缚最终没有被接受，甚至有人写信到中央和上海市委，反映他们鼓吹“包产到户”的错误。

　　李干成回乡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虽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但是他心系百姓、实事求是的精神给家乡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