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过去了,1986年我回到故乡安庆定居,扶拄拐杖徜徉大街小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倾听人们匆匆奔忙的脚步声,看到活跃繁荣的市场,迎着孩子们张张笑脸,我百感交集,禁不住喜悦之泪流淌。沉浸在今天的幸福里,我的思绪却常常回到那遥远的大革命时代,想起在北伐战争中儒雅雍容的宋庆龄先生。1926年孟冬,当时还是一名懵懂女青年的我正是从安庆来到先生身边的。
1926年10月上旬,从广州挥师北进的国民革命军攻占了武昌,神州大地燃遍希望之火,“打倒军阀”的呼声表达了人民的共同愿望。长江中下游各城市的民众更不啻久旱见云霭,空谷闻足音,当时安庆各阶层也积极响应,许多中小学相继停课,热血青年纷纷溯江而上,奔赴新的革命中心武汉。我自安庆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除东渡日本求学一段时间外,先后在安徽的几所小学任教。记得我那时执教的二郎巷圣公会女学也停办了,我的生活来源断绝,身无分文,幸得同学吴梅华接济,由她筹足川资,我们一同到了武汉。那时我虽然穷困,也不乏正义感,却谈不上有什么革命意识,到汉口去主要是想找一份职业糊口。到了武汉才知道,国民党安徽省党部在汉口设有临时办事处,由光明甫等负责。我便依靠光老先生的安排,暂时找到了吃住落脚的地方,然而求职的事却全无头绪。
当时汉口的革命气氛非常浓厚。一天内常能见到三五次游行,租界上“打倒列强……”的歌声此起彼伏。每遇街道转角有一片小空场,便可看见一群人围住一个慷慨激昂的讲演者。那正是国共合作轰轰烈烈的年代啊!一天,光老先生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中国国民党妇女党务训练班招收学员,训练六个月后由该班分发工作。我便按一纸招生简则提供的地址,急忙赶到一幢机关大楼报了名。我们经过笔试和口试,加上国民党省党部保送,当然被录取了。我真高兴,几天之后到那里报到,并接受了四个多月的训练。
设在汉口的国民党妇女党务训练班,由宋庆龄亲自筹建并兼主任。该班成员将近一百人,大多数来自湖南、湖北、江西和安徽,也有少数来自其他省份的。我们的课堂是一间条件比较好的大教室,光线充足,课桌椅全是油光光的,颜色很漂亮。学生坐在这样宽大敞亮的教室里学习新知识,真够舒适了。训练班课程有资本论、三民主义、党务常识和军事训练,还定期听名人讲演。开设这些课程,都是为了给我们灌输革命思想。
我第一次见到宋庆龄是在培训班开学不久的一天上午。那一天,负责训练班日常工作的刘清扬和刘衡静,陪同一位身着西洋骑装的娟秀女士来到我们队列面前。这位有一股英武气概的女士向楼房挥了一下手,便有人抬过来几大捆灰色服装。刘清扬说:“请宋主任训示!”啊,原来我们所景仰的“国母”孙夫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眼前!霎时间大家手足失措,兴奋无比,发出一阵“呀”的惊叹声,队伍也有点乱了。宋主任微笑着,亲切地向我们这群穿着五颜六色长短不等服装的女青年点头致意,做着手势,让我们按高矮次序排好队。但是院子里人声鼎沸,一再交待过要注意纪律的话被忘得一干二净,这群才过了几天集体生活的女青年同老百姓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班长急中生智,下达了一个响亮的“立正”口令,才使我们清醒过来,终于按个头排列好。宋主任和两位刘女士逐一发给我们每人一套灰色军装和两条绑腿。宋主任说:“回宿舍去,换上军装。散队!”
集合号再一次吹响,我们按组别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听宋主任训话。她操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常常为了选择词汇,有意把话顿一顿。岁月流逝,虽然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但对那次讲话的大意,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宋主任说:“你们大家穿上军装,精神就大不相同了。看着大家,我非常高兴。孙先生生前对妇女从政抱有很大期望。你们冲破家庭和社会,投身训练,准备参加唤起民众的工作,这就是很好的表现。希望同学们武装头脑,立大志,做大事,干革命,干革命工作。妇女干革命必须抱定不怕苦的决心,更要有不怕牺牲的精神。要建立独立、统一、富强的中国,就会有牺牲。妇女不起来参加革命,民众的牺牲会更大……”宋主任讲话后还同大家合影留念。
记得那时有好长一段时间,宋主任还有廖仲恺夫人何香凝都住在妇女党务训练班所在的院子里。何香凝在我们训练班同学的谈论中也是一个传奇式的女英雄。我从安庆一女师求学时代起一直爱好国画,对何香凝的画慕名已久。一天课余,我大着胆子到何先生的房里去拜见她,没想到宋庆龄也在那里。面对中国近代妇女运动史上两位杰出的领袖,我原来想好的话一下子就忘光了。两位先生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窘态,完全不问我打扰她们有什么事,只是温和亲切地引导我谈自己的家庭和经历。为了安定我的情绪,宋先生还给我倒了一杯水。当她们知道我来自安庆,便问了一些安徽的政治状况,可我原来不过是一个没有革命意识的普通小学教师,对她们的提问简直回答不出什么。宋先生宽慰我说,妇女当小学教师是天职所在,太有意义了,还说革命成功后她也要从事儿童教育工作。当她知道我曾在日本求学,便谈起东京的一些名胜和日本妇女的许多习俗,看得出她对日本的生活非常熟悉。此后晚餐过后,我常到她们房里去,才发现原来两位先生住在一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何先生经常作画,宋先生则在房中踱来踱去,好像在思考问题,又好像在散步,偶尔两人交谈几句。我每次去总是肃立在何先生背后,静静地看她作画。何先生曾送给我一张用宣纸画的水彩枇杷,记得在她写题赠时,宋先生特意把我的名字复念了一遍。这张有何先生亲笔题写“心仪女棣”字样的画,我一直珍藏着,不轻易示人,因为它凝结了两位先生对一个普通女青年的关心和爱护,但十年浩劫中它还是被“红卫兵”毁了。
在宋先生、何先生身边的那些日子里,两位先生常常教导我在国家与家庭之间要以国事为重,要克服妇女自身的弱点,做一个坚强的人。我那时太幼稚无知,不懂得她们时间可贵,不了解她们在国共合作中有许多疏通、调节工作要做,还常去打扰她们,但在与两位先生的接触中我确实得到许多启发与教诲。宋先生和何先生对我这样一个极平常的女青年,从来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每次告别出来,宋先生总说:“没事就来坐坐谈谈。”回想起来真是平易近人啊!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政局急转直下,汉口的中国国民党迅速分化,国共合作的局面越来越维持不下去了,中国国民党妇女党务训练班也不得不提前结束。在这之前,我在训练班的院子里就见不到宋先生的身影了,训练班由刘清扬和刘静衡主持一切。由于形势险恶,训练班课程中断,更没有可能有组织地为我们正式分发工作,但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是举行了结业典礼,罗俊如等四位同学上台讲演,我也是讲演人之一。会后拍了一张合影,接着同学们就纷纷回家了,也有一部分人北上。我当时有病在身,无法跟着北上,加上经济困难,成了训练班里无路可走的一员。刘清扬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给汉口中央党部工人部,在那里我当了一名干事,做收发工作。接着是“宁汉合流”,10月间我来到南京中央党部报到。不数月,我深感那里不是宋主任希望我呆的地方,便辞了职,回到安徽从事小学教育工作。
1986年回到安庆后,我意外地见到训练班老同学、青年时代的挚友张耘野。几番深谈,我们共同回忆起那段有意义的生活。宋先生已经作古,而我们当时两个女青年也都是耄耋之年的老妪了。感叹唏嘘之余,觉得很有必要将北伐时期在宋庆龄先生身边的这段往事记载下来,交给今天的年轻一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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