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学子缘结姑苏
1945年的秋季,来自江苏泰兴的陆文夫以《故乡的交通》作文考试满分的成绩,被苏州中学录取。当他得悉榜上有名时,真是喜出望外,随即兴冲冲地赶到了苏州上学。在高中的3年间,他课余时间喜欢到书店看书,再有的兴趣是在大街小巷兜圈子,每每这时,一种恬淡、宁静的氛围,灵巧、精致的风貌,深深地吸引、感动着他,令他陶醉。
1948年下半年,陆文夫高中毕业,他毅然奔赴苏北参加革命。次年他又重返苏州,在新闻战线紧张的采访工作之余,开始了小说创作。陆文夫说:“苏州是一部历史,题材取之不尽写之不竭;苏州又像一首古诗,经得起低吟浅唱韵味无穷。”于是,姑苏小巷人物,在陆文夫的笔下,无不个性鲜明,个个栩栩如生,给人深刻印象。
陆文夫的小说,见微知著,小中见大,写出了小巷中的大千世界和纷繁复杂的变化,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间万象;推出的近景是恬淡温柔的小桥流水,画外却是时代的强音涛声;最终热情讴歌的则是真诚善良,社会丑恶在小说中得到了无情鞕挞。原江苏省作协主席艾煊在苏州大学于1984年冬举办的陆文夫作品研讨会上说:“世界这么大,他只写苏州。陆文夫是苏州的,苏州也是陆文夫的。”就在这次研讨会上,艾煊给不是苏州人的陆文夫加冕封为“陆苏州”。《扬子江文学总汇》编委在介绍陆文夫时,则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在他(陆文夫)的笔下,苏州的每一条小巷就是一个小世界,那里有时代的变迁、历史的回声、生活的风雨、‘苏式的爱情,从一个作家对一座城市的深刻反映来说,这是极少见的。”著名作家王蒙对“陆苏州”的喻称又作了这样的阐释:“苏州因他而更加苏州,文夫因苏州而更加文夫。一方水土养一方作家作品,一方作家作品使这一方更加凸显特色。”浙江有位人文景观电视编导刘郎,拍摄了一部《一个作家和一座城市》的片子,把陆文夫的小说和苏州古城紧密融合,从他的笔下深刻精细地反映底蕴丰厚的苏州文化。面对赞誉,历经三次批斗、三次下放人生风雨的陆文夫,似乎无动于衷,依然是锲而不舍地执着追求,潜心倾力创作,始终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保持低调不张扬,无缘于文坛上那种呼风唤雨。他自谦而极为幽默风趣地说:“我写小说,小说小说,就是在小处说说。”“我是生在小城里,长在小巷中,写些小人物,赚点小稿费。”
陆文夫数十年痴迷一座城市,隐身于小巷深处,如此这般的毕生倾情抒写苏州,满腔热情地宣传独特的吴地文化,终成当代小说大家。其首当的是自身的不凡努力。而苏州这方钟灵毓秀、人文荟萃之地对他的滋养,亦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苏州精巧的园林、丰富的文物、幽深的街巷、高雅的昆曲、柔糯的评弹,精深博大,底蕴深厚。早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在上海滩文坛上小有名气的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他们在陆文夫来到苏州之前,已在苏州寓居了多年。他们炙爱苏州,熟悉苏州,无不是苏州通。他们的文化素养、史学功底和继承明清以来苏州文人的生活情趣以及儒雅气质、书生风骨,都是人们所钦佩和叹服的。苏州人尊称他们为苏州文化界的“三老”、“三宝”。少小就爱好文学的陆文夫,一直慕名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他除了如饥似渴地阅读他们著作外,总想接近他们,向三位老师当面请教。
陆文夫的这个愿望,到了1949年的春季,在他从苏北解放区渡江南下,在新华社苏州支社当采访员时才算如愿以偿了。陆文夫生前在与台湾著名作家、美食家逯耀东的一次交谈中,曾经这样说过:“余生也晚,直到50年代,才有机会与周先生共席,当时自己最年轻,总是听候周先生等的召唤。”逯耀东在陆文夫2005年7月9日辞世后所写的《知味者,陆文夫》的悼念文章中说:“陆文夫尚能从周瘦鹃身上得到他们的遗韵。”作为陆文夫半个多世纪的老朋友,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驰骋沪上文坛的阿英的女儿、建国后较长时间担任苏州市文化部门领导的钱璎,她在回忆陆文夫与苏州“三老”相处交往的情景时,曾动情地说:“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在文坛上已是受人注目的陆文夫,他叹服、敬重和悉心照顾三老,真诚追随三老,认真一丝不苟地从三老身上吸取渊博的知识,努力充实提高自己,终成大家,他真是三老得意的小弟子。”
忘年至交好学弟子
1949年4月27日,苏州古城迎来了新生。有感于中共关爱、信赖的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他们消除了最初因不甚了解共产党的政策而持有的疑虑观望心理,高兴而自豪地走出家门,积极投身于社会活动。他们激情洋溢地秉笔挥毫,写下了许多讴歌建国后新变化、新生活的作品,受到社会各界的好评和盛赞。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陈毅、周恩来先后莅临苏州,专门拜访了周瘦鹃。毛泽东在周瘦鹃于1962年参加全国政协三届三次会议期间的4月15日这一天,特意会见了他。领导的会见重新燃起周瘦鹃的创作欲望,抒写了许多文笔清新、形式活泼、充满激情的文章。有关三老所写的文章,其内容和形式是不尽相同的。周瘦鹃侧重以借景抒情、名人交往的散文为主;范烟桥偏重苏州的人文史迹,撰写了许多有分量的翔实考证文篇;程小青还是从事其擅长的惊险侦探小说创作,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深受读者的喜爱。
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都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成员。除担任政协委员,积极履行政协委员参政议政、建言献策的职能外,他们还分别被人民政府任命为城建规划、园林文博等部门的领导。他们积极热诚地工作,为保护、建设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作出了不小的贡献。钱璎每每谈及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时,总是以尊敬和自豪的口吻说:“‘三老是不可多得的专家学者,三老是苏州文化界的宝贝。”
如果说建国前陆文夫姑苏求学期间,欲求见拜访请教三老还不方便,仅不过是一个心愿而已,那末,当他重返苏州做了记者并爱上了小说创作时,就有了与三老见面并请教的机会了。在陆文夫时有小说发表并在苏州乃至沪宁一带初露锋芒时,这种心情便更为迫切了。上个世纪50年代,陆文夫发表并出版了《冲山二十日》、《荣誉》等多篇(本)小说,成为当时为数不多的江苏优秀青年作家之一。他因人在苏州,就参加了与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等同在的作家小组。苏州8位作家,他们每半个月就要在园林聚会一次。这对陆文夫来说,真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因为每次都会有周瘦鹃等前辈随心所欲地纵谈,讲的都是陆文夫所感兴趣的吴地文化,他总是凝神听、细心记。每次活动都要到著名的菜馆品尝苏州的传统菜肴。他们也真够讲究,每次都要请来厨师,商量菜单。如周瘦鹃所要的厨师不在,他们宁可改日再作安排。在每次聚餐时,对端到餐桌上的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三老总是一边品尝一边逐一介绍。周瘦鹃精于美食,他有句名言说:“不懂得吃的人,到饭店是吃饭店;懂得吃的人,到饭店是吃厨师。”周瘦鹃对菜肴讲解得总是最多最为详尽,他们在边吃边谈中,成了对陆文夫有关苏州美食佳肴最形象生动的艺术的直观教育。每每这时,陆文夫又都一一用心记下来。当年与陆文夫同属一个作家小组的滕凤章,在回忆这段时期活动时还记忆犹新。他说:“作家小组活动大都是由文夫去联系安排的,而每次到菜馆里品尝美食,又都是由文夫负责的,就是每次就餐的收费也是文夫一个一个向我们收取的。”当年随周瘦鹃去菜馆品尝苏式菜肴的人不少于五六位,但能把吃的文章写得如此精到如此透彻如此被人争相传阅的,唯有一个陆文夫,这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从中也反映了陆文夫确是周瘦鹃的得意门生。所以,当1983年第一期《收获》杂志《美食家》一发表,钱璎读后就说:“当年陆文夫跟着三老下菜馆,一边品尝美食佳肴,一边聆听三老娴熟的介绍,这可在小说《美食家》里全用上了。”陆文夫在一次回复苏州市政协委员、周瘦鹃的小女儿周全询问其与他父亲的关系时也作了这样的袒露:“当年跟着你父亲学到了很多,《美食家》所以写得出来,这是你父亲的功劳。”上世纪80年代末,陆文夫在苏州南林饭店请叶至诚吃饭。席间,陆文夫娴熟地点评每一道菜,叶至诚和同来的周桐淦听来有趣,吃得满意。叶至诚当即挥笔写了“色香味俱佳”的题词。可陆文夫迟迟不出手,待抽完一支烟,才一笔一划地在菜单上写道:“料真味正。”叶至诚事后同样深有感慨地说:“与陆文夫一起吃饭,使人宛若看到了周瘦鹃的神形。”与陆文夫多次同进宴席的著名作家、苏州市文联主席范小青说:“苏州城里有许多自以为了不起的大厨师,哪天听说陆老师到了餐厅,都是要提点神留点心的。”
1957年春,江苏省文联组织20余位专业作家到徐州、连云港采风。一起参加的有年近古稀的周瘦鹃、程小青,他们在这次活动中显然有些力不从心。陆文夫和滕凤章都是30岁上下,他们两人就担负着照顾二老的任务。据滕凤章在陆文夫辞世后所写的《散忆往事悼文夫》中回忆,陆文夫和他始终跟随在周瘦鹃、程小青一旁,“我们4人行宿一处,形影不离,登云台,下矿井,采民俗,随渔民出海打鱼,观大海日出日落,我们少老帮扶,敞胸张怀,无间无隔,无话不谈,融洽欢快,其友谊、团结,一时间在采风团里成了一道风景线,为团里的作家所赞美、羡慕,在江苏作家同仁间传颂一时”。
三老钟情园林,作家小组活动每次都安排在园林。三老也都痴迷苏州的昆曲、苏剧、评弹以及吴地的其它丰富文化。据网师园的老职工回忆,陆文夫在1960年左右,为了体验园林生活,连续住在网师园里达两个月。钱璎说:“陆文夫经常去听评弹、看昆曲,他认为,苏州的这些戏曲能使他感受和学到传统文化,找到创作的素材。”周瘦鹃精于盆景,他的紫兰小筑内一批盆景精品,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周恩来、朱德、叶剑英、李先念、邓颖超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登临周家欣赏过。向为尊重周瘦鹃的陆文夫,也喜欢观赏盆景。半个世纪后,陆文夫对前来看望他的周全兴致勃勃地说:“我多次去看过你家的盆景,真是高水平;看了你家的盆景,其它的盆景我就都不要看了。”
1957年反右后,陆文夫就很少与三老见面了。“文革“中,三老首当其冲,受尽磨难。范烟桥先于1967年3月31日去世,接着是周瘦鹃在1968年8月12日自沉井中,幸存的程小青常年处于贫病交困之中。1976年夏季,已在苏北农村8个年头的陆文夫,恰好有事到苏州。他匆匆赶到三老中唯一在世的程小青府上看望。那天,陆文夫看着老态龙钟、步履艰难的程小青,异常心痛。在他心情沉重告别时,走在狭小的弄堂里,一步一回首,看着恩师倚立在门口,深情地凝望着自己,心里感到真是相见容易分别难呀!1976年11月16日,程小青终因精神痛苦、身体衰弱而辞世。
粉碎“四人帮”后,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所受到的诬陷迫害,一概推倒,彻底平反,他们被冲击抄走的文物图书字画逐步落实政策清退发还,生前的著作也被重视结集出版。向为重视感情的陆文夫,捧着散发浓浓墨香的图书,百感交集,感慨万千。程小青自建国后就有重印《霍桑探案选》的愿望,陆文夫曾两次利用其作家的身份和自己在出版界的影响,建议重印这部著作。他不仅阐明了出版这套书的意义,而且连封面设计、出版后的新书预告等,都作了周密细致的考虑。出版社为此曾两度作了安排,但仍未能有结果。陆文夫反而因此被扣上了为封建遗老遗少出书奔走呼号的罪名。当陆文夫解除了身上的枷锁,重新活跃于文坛时,虽工作异常繁忙,他却从未忘记重印程小青《霍桑探案选》这件悬在心头的事,多方联系并最终得到落实,了结了自己一个久时的心愿。陆文夫特别为《霍桑探案选》撰写了《心香一瓣》序言,追述程小青对自己扶掖的恩情,通过完成他的遗愿,告慰恩师亡灵。陆文夫还怀着沉痛而敬重的心情,撰写了程小青墓志,镌刻在墓碑上。上个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陆文夫连续当选了两届全国人大代表,接着又被安排为江苏省政协委员,并当选为常务委员。期间,使陆文夫感到高兴的是,周瘦鹃、范烟桥的故居,以及程小青的宅院,都作为苏州市的名人故居,明确了苏州市文保单位和控保建筑的保护等级,由苏州市人民政府挂牌,予以妥善保护。就在陆文夫辞世前,当他得知程小青故居由于年久失修,出现了墙体疏松的险象,又专门跟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建议安排修缮事宜。他的这个建议,得到了文管部门的重视。在他辞世两周年之际,修缮工程业已启动。这可告慰陆文夫的在天之灵了。
文人磨难书生风骨
在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感召下,遵循中宣部1956年11月关于“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竞争”,“同仁刊物也可以办”的精神,1957年4月,陆文夫和当时同为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叶圣陶的二公子叶志诚和方之、高晓声等一批江苏青年作家,商议筹办一个同仁刊物《探求者》,并当即分工由高晓声起草“启事”,陆文夫草拟组织章程。
笔者在一次拜访陆文夫的夫人管毓柔时,她披露了当时一个鲜为人知的情况。她说:“筹办《探求者》的设想以及印好‘启事、‘章程后,他们赶到上海拜访了华东作家协会,据说作协的多数人对此很感兴趣,一个个表示支持,其中就有姚文元。可是,唯独巴金,他不仅明确地表态自己不参加,而且婉言诚劝他们不要搞《探求者》。”陆文夫生前也说过这件事,他当时认为巴金的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同仁杂志,总像是一个小集团,与集体不合拍。于是,他把这个想法写信告知南京市文联,表示将不参加这个《探求者》。后来,《探求者》的材料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了康生那里,他恶狠狠地批示《探求者》是个反党集团,遂下令清查。于是,《探求者》杂志尚未办成,几位青年作家却在劫难逃。《探求者》在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中,被错定为反党小集团。叶至诚、艾煊、高晓声、方之、梅汝恺、陆文夫这些在当时堪称江苏的作家之星,一个个顿时成了革命的对象。陆文夫因向南京市文联写了信,才幸而定为不戴帽子的右派分子。发落算是从轻了,但是,仍然使陆文夫陷入了昏沉之中,似有无脸见江东父老的感觉。更让他痛心的是,有些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人,见了面竟然也如同陌路。
因《探求者》的问题,陆文夫最终被调离创作专业队伍,回到苏州安排到机床厂做车工。也许是陆文夫有一段革命经历,又无历史问题,再就是劳动表现好,所以,1960年五六月间,又重返了江苏省文联创作组。不久,1960年的《人民文学》杂志1、2期合刊上,发表了被梅汝恺赞誉为“精金美玉”的短篇小说《葛师傅》。在这篇小说里,陆文夫以他独特的构想,从正面写生产和它的过程,把葛师傅的“巧车大活塞”的情节写得精细入扣,人物活龙活现,跃然纸上。全文虽没有故事,没有“煽情”,但劳作场景细节很是丰富,在运用中国传统“白描”手法上堪称出神入化。《葛师傅》在文坛上反响很大,评价颇好。著名作家杜鹏程看了《葛师傅》后,不禁赞誉说:“写得真好,两次车活塞一对比,将一个老工人的国家主人翁精神突了出来,陆文夫真聪明。”
《葛师傅》的发表,使陆文夫的读者大为高兴。陆文夫的《探求者》的“同仁”为此庆幸。时刻心系牵挂陆文夫的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刚为陆文夫调回江苏省文联转忧为喜,现在又见《葛师傅》发表,都高兴地以不同方式,向陆文夫表示祝贺。就在这一时期,他的另一篇《介绍》,被发表在1962年第9期的《人民文学》上。这篇短篇小说说的是一位老阿姨给小青工介绍女朋友的故事。老阿姨原本担心小青工不会谈恋爱,出口就黑咕隆咚的机器,结果是小青工谈机器讲得活泼生动,充满感情,女朋友竟然听得津津有味,恋爱谈得别开生面,非常成功。由于故事的场景设在苏州最古老的沧浪亭,园林景致在小说中得到充分展现,堪称精美绝伦。据说《人民文学》的编辑当年一看到这篇小说,感到写得生趣盎然,清新活泼,所以很快就编辑发表了。就在1964年,陆文夫的小说引起了当时的文化部部长、全国作协主席茅盾的注意。他认为陆文夫的小说题材独特,技巧相当熟练,是个前程看好的青年作家。他破例对时年36岁、已从事十余年文艺创作的陆文夫的小说作了一次精读细品,撰写了一篇全面评说的文章《读陆文夫的作品》,发表在1964年的《文艺报》上,盛赞陆文夫是个多产作家,“不踩着别人的脚步走,也不踩着自己的脚步走”。谁知,也就在1964年秋,正当陆文夫满怀激情有志于在文坛上攀登新的高峰时,毛泽东关于揭露文艺界严重问题的两个批示层层传达了。一时间文艺界人士为此而震惊,一个个处于诚惶诚恐的状态之中。这次陆文夫又遭厄运,而且更为惨重。他被以专写“中间人物”和对1957年被打成《探求者》右派集团向茅盾倾诉不服的“罪责”,对他“老账”、“新账”一起清算,一棍子把陆文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被剥夺写作权利,逐出文坛,发配到苏州苏纶纱厂劳动改造。这次除了对陆文夫政治上作出处理,经济上也给予制裁,行政降了2级,使一个本来经济尚可的家庭,顿时陷入拮据的困境。陆文夫心情沉重痛苦,又日夜三班劳动,使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身心俱疲,难以适应。陆文夫默默忍受,苦挺应变。凭着他在苏州机床厂学到的车工底子,又自学了修车活计,他的技术熟练到凭声音就能听出机器的故障。当年苏纶纱厂的女工,都喜欢这个不搭架子的陆师傅,把他引为知己。就这样,陆文夫的心里逐渐得到了充实和安慰。
陆文夫二次受挫蒙难,政治上颇为敏感的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他们一方面同情、惦念这位小弟子,以多种渠道给予生活上关心和精神上的安慰;一方面对于文坛上趋紧的风声和黑云压阵的情势,也已是有了忧虑和戒心,时时在揣摩猜测。果然,随之而来的“文革”风暴,他们成了众矢之的的“鸳鸯蝴蝶派”反动文人。他们被翻箱倒柜地抄家,文物字画、古玩家宝、善本珍典、服饰家具,惨遭洗劫,不是野蛮砸毁,就是点火焚烧。接着是升级到责令检查和批斗。陆文夫年纪虽不大,因为他是“老运动员”,在造反派看来是只“死老虎”。可他们并没有忘记他,这时又给他戴上了一顶“鸳鸯蝴蝶派孝子贤孙”的帽子,大幅标语醒目地张贴着。所以“文革”中的种种“待遇”自然少不了,只是抄家抄到的麻袋中装满的厚厚叠叠的手稿时,还是令随大流抄家者禁不住窃窃私议,他们由衷感佩陆文夫勤奋刻苦,当个作家实非容易。
“文革”最初几年,陆文夫不仅单独受到批判,挂牌示众,而且在批判“三老”时,一般都会无一例外的去享受陪斗的待遇。每每这时,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倒是能与久时不见的“三老”见上一面,他们以点首或做个面部表情,算是互致问候了。一次,陆文夫获知苏州市负责宣传工作的老领导、与自己一起渡江来到苏州的阿英女婿凡一,因没有金属刀具挖不掉砖缝里的杂草而被造反派指责时,陆文夫即在厂里锉了几把刀具,托人带给了他。凡一从北京中央调查部被调回苏州还未见到过陆文夫,看到这几把小刀具,深深体会到朋友的关怀和帮助,更加惦念这位两次未能得到保护而遭受磨难的朋友,心里真是不好受。
1968年3月12日,经历了激烈武斗的苏州两大派,被张春桥、王洪文等召到了上海。张春桥在中苏友好大厦恶狠狠地说:“现在搞资本主义、复辟封建主义的势力,我看在苏州就不少。(苏州)那3只老蝴蝶(指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不可以再搞吗?你看周瘦鹃玩弄什么盆景,是出于爱好,还是腐蚀革命斗志搞复辟?”在张春桥的挑动和唆使下,又一次掀起了批判周瘦鹃等“鸳鸯蝴蝶派”文人的高潮。因武斗而平静几个月的陆文夫,又被频频责令去做周瘦鹃、程小青的陪斗(范烟桥已于1967年3月31日抱病含恨去世。就在范烟桥辞世的这天,周瘦鹃得悉即去送别范烟桥,一时间泣不成声)。周瘦鹃自知经张春桥点名将难逃厄运,预感将陷入灭顶之灾。为保持自己的清白和对“四人帮”的抗议,毅然自沉井中,了结一生。精神已是极度憔悴的程小青,对于两位老友的悲惨结局,常常独自一人呆坐在家中,有时禁不住老泪纵横,难以抑制。1969年,苏州数万干部职工被安排到苏北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在苏州报社的陆文夫夫人管毓柔榜上有名。这样,尚属批斗人物的陆文夫被管毓柔带到了苏北射阳县陈洋公社安家落户。在苏北农村,条件差,生活苦,但相比在苏州时动辄被责令接受批斗、遭受人身侮辱的处境,倒是得到了解脱。在苏北当时这片尚属寂寞而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9年时间里,陆文夫自感清静,心里没有负担,脸上也有了笑意。陆文夫在这一期间,倒是发挥了他的另一种才能。与陆文夫安家落户于同一公社的中共苏州市委宣传部干部陆乃斌,由衷钦佩赞誉说:“陆文夫这人真是心灵手巧,在农村大受欢迎。什么自行车呀,还有闹钟、手表等等,出了毛病的,他样样都会修;当他看到搁置在仓库里沾满灰尘的喷雾器、脱粒机等农用器具,他也是一件一件搬出来,一样一样的修理好,又重新投入使用,为生产队里节约了不少钱;就连他种的蔬菜和农作物,也是长势好,让人羡慕;远近村庄的农民像传新闻一样传颂着能人陆文夫。”
尽管陆文夫在农村忙忙碌碌,整日修这修那,对政治问题似乎寡言少语,从不轻易表明态度。但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涉及政治问题都有其明确的是非标准。1974年“四人帮”一手策划煽动批判还在走的“走资派”,揪现代大儒,陆文夫所在的陈洋公社,是“文革”中的样板,县里计划以这个典型,创作一个反映与“走资派”斗争的文学作品。他们了解陆文夫原是位大作家,自然将这一重任交给了陆文夫。无法推辞这个严肃“政治任务”的陆文夫,一方面绝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写这样的作品,一方面为避免当面断然拒绝引来祸端,无奈,他就发挥了他的“拖拉机”雅号的作用,采取拖沓的消极办法。幸好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那篇大作也就未写一字而告终了。也就从这时起,陆文夫的心情异常激奋,开始思考着将他的病残之身奉献给文学事业的大计了。
耗尽心力献身文坛
陆文夫的夫人管毓柔,是1949年7月在东吴大学三年级时走上工作岗位的,与陆文夫同在新华社苏州支社的一个办公室工作,以后又一起转入新苏州报社。管毓柔除了在那特殊年代里下放到苏北的9年时间外,始终在苏州报社工作。谈起陆文夫,性格爽直、快人快语的管毓柔脱口而出:“老陆这个人,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一种责任感,全身心投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心扑在工作上,总想多做点事,多写点文章。可是却被打成了‘反党小集团的成员,三次受到批判,岁月几度蹉跎,饱受坎坷。作为妻子,我为陆文夫在一二十年间担惊受怕,被人歧视,对我政治上当然也有影响。但是,我没有因此抱怨老陆,更没有影响对他的感情。平时也没有因为陆文夫的问题,我就感到自卑或矮人一截。我绝不忍气呑声,软弱可欺。我不会委曲求全,而要不屈抗争。”笔者与管毓柔在报社同事三四年时间,深切感受到这位女性的自尊和倔强。
陆文夫正是有相濡以沫的管毓柔,因此即使在他饱受坎坷磨难时,也没有悲观颓废,没有意志消沉,没有改变他对文学的一片痴心,默默无闻地坚强地挺立着。当他迎来了文艺的春天时,他终于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创作热情,笔端佳作迭现。如果以1978年第四期《人民文学》发表的《献身》算起,至200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深巷的琵琶声》,27年间,陆文夫连连在全国最高级别的评比中拿奖,这在中国文学界堪称少有。《献身》、《小贩世家》、《围墙》、《美食家》,皆是篇篇令人百读不厌的作品。发表于1983年第1期《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围墙》,次年即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以《围墙》命名的短篇小说集。《围墙》是一篇揭露因重重“围墙”而不顾办事效率的小说,切中时弊,很有针对性。据王蒙披露,当年在中共河北省委召开的三级干部会议上,曾将这篇小说印发给与会人员,作为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推动改革的学习材料。在浙江省的桐乡等县,在党委召开的干部大会上,也郑重推荐了这篇小说。
最为博得赞誉和轰动文坛的是中篇小说《美食家》。这是讲苏州美食佳肴的小说,堪是陆文夫丰富积累和悉心研究的精品佳作。管毓柔对我说:“许多人在评价老陆的《美食家》时,似乎他在宣传吃吃喝喝,其实这是误解,或者说是片面的。老陆创作这篇小说的初衷,是要反映一种现状,即当时他对苏州菜肴的演变和发展不甚满意,很是焦急。通过小说《美食家》,他要展示苏州丰富精致的传统美食佳肴,启示人们重视发掘、继承、弘扬。”管毓柔风趣地说:“老头子的嘴巴有多刁。”这当然是管毓柔烧得一手好菜所宠出来的。不过陆文夫对于应酬的吃喝,一再表示了无可奈何。深深理解陆文夫的阿英外甥、资深报人凡晓旺,他在1993年应《文艺报》之约,撰写一篇《作家的一天——陆文夫》,文中写了陆文夫的一天是:“……作为苏州的文化名人,他有尽兴与昆曲、评弹艺人交往的一天;有应邀无奈出席应酬活动的一天;……作为美食家,他有挑剔评论美味佳肴的一天,有为名所累去承受乏味宴席的一天……”
陆文夫有意通过小说《美食家》,表达心中的渴望;而成立老苏州宏文有限公司,开办一家老苏州茶酒楼,则已是在通过自身的努力,在实践中继承弘扬传统美食文化。笔者曾于1993年3月应浙江省政协《联谊报》之约,就陆文夫下海办公司一事采访了陆文夫。就在陆文夫的好友叶至诚少小时代居住过的叶圣陶故居内的《苏州杂志》社,陆文夫胸有成竹地说:“我下海办公司,那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我们办了本《苏州杂志》,经费紧缺,办公司,开酒店,是有解决一点经费的想法;但是,办公司主要的还不是为了赚钱而是要搞文化,继承弘扬苏州的传统菜肴。”接着他绘声绘色地说,他所要办的酒店,外型要体现苏州建筑风格,内部装修和陈设古色古香。至于老苏州茶酒楼的菜肴,陆文夫的要求几近苛刻。毕建民是苏帮菜的特级厨师,1995年老苏州茶酒楼开办时,他被陆文夫聘请为厨师长。陆文夫与毕师傅一见面,就向他提出要烧一本可以吃的《苏州杂志》。接着,陆文夫与他就苏帮菜和苏式点心的制作以及如何上菜等,一一仔细探讨,提出自己的见解。毕师傅还记忆犹新,陆文夫对制作“清炒虾仁”,提出决不用冷冻的,虾仁的壳一定要手工出,上浆时就加足盐,使这道菜的虾仁粒型好看,又咸淡适宜。果然这道菜后来成了老苏州茶酒楼的招牌菜,被评为江苏省著名菜肴,老苏州茶酒楼一时间也成为餐饮名店。笔者曾多次光顾“老苏州茶酒楼”,这里未见豪华的装饰,一如平常的餐桌椅,但使人感受的是一股浓浓的姑苏风情,一种民间的文化氛围,店门口的那副对联:“天涯客来茶当酒,一见如故酒当茶”,真是精妙绝佳,恰好反映了这个酒店的特色,真是人在酒店中,不禁陶醉其间,一饱口福之间,尽兴而归。
苏州的文艺刊物《苏州杂志》,是陆文夫处于创作高峰时期,又担任全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工作最为繁忙的时候所接受地方党委的一项任务。他想,苏州有这么悠久的历史,这么灿烂的文化,办一本融资料性、史料性于一体的刊物,让世界了解苏州,让后代知道苏州,是最合适的了。出于这样的认识,陆文夫表示再忙也要把《苏州杂志》办好。他首先给杂志定位为不要拳头枕头、不要赤膊女人的文化刊物,它是一本坚持整理挖掘苏州文化的杂志。办刊方针是:“地方特色,文化风貌,时代意识。”陆文夫不辞辛劳地投入工作,堪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陆文夫作为杂志主编,对每期12万字的文稿,每篇都看得很仔细;遇有需要修改或不合用的稿件,他会在送审稿上写明意见;看到好稿,他会情不自禁地写下赞语:“好文笔!”“不可多得!”“文章写得很有感情!”在看到少许稿子编得有所不妥时,他会很认真地与编者商榷。使陆文夫感到快慰的是,《苏州杂志》终于办成了一本苏州文化的百科全书,办出了地方特色,展示了吴地特有的文化风貌,也办出了当代意识。在当今纷繁众多的刊物中,它像一支清秀的粉荷,亭亭玉立于其间,使人耳目一新。《苏州杂志》连续被评为国家期刊奖重点期刊、中国期刊方阵双效期刊和华东地区优秀期刊、江苏省双十佳期刊。正当《苏州杂志》办到100期,要出101期时,陆文夫却住进了医院,再也无力审稿了,无奈请来了熟悉办刊方针、已经退休的原副总编辑朱红,请他审稿后,把目录念给陆文夫听。谁知朱红还未审完稿件,杂志的目录尚未最后确定,陆文夫就辞世了。
被人称为江南士风最后传人的陆文夫走了。江苏的中青年作家们以崇敬的口吻说:“陆老师那种对于文学的挚爱,对于生命的执着,对于理想的坚持,有很多东西真是能让我们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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