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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生涯

时间:2023/11/9 作者: 钟山风雨 热度: 16102
沈乔生

  前些日子,接受记者采访,才恍然想起,上山下乡运动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毛泽东发指示,一时间,全国几千万知青奔赴农村、边疆。那时候怎么想得到以后会是如此结果,同样在今天回忆当年,也恍如隔世。

  奔赴东北

  先讲两件事情,前年农场建场五十周年,许多知青都回去了,故地重温,十分感慨。有一个当年的复员军人,是黑龙江碾子山人,也回去了。他当过上海知青的连队指导员。这次,他见了上海知青,居然一个个都能叫出名字,一百多号人,没有一个搞错。大家都惊讶。他说出原因,原来几十年间,他几乎每天都要默写一遍上海知青的名单,周而复始,从不间断,所以,这连队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大家唏嘘不已。

  再讲一个上海女知青,当年她长得不漂亮,嘴唇较厚,促狭的男同学就给她起绰号:猪八戒外甥女。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漂亮的女同学都老了,脸上爬满了皱纹。她却因为肤色深不显皱纹,反倒显得年轻了。知青联谊,很多事都是她干的,知青网站也是她负责,大家都觉得她生动,有活力。世事真是难以说清。说不清的还有,今年,她突然生了重病,危及生命。开刀那天,许多知青一早就赶到医院来了,有原来农场的,也有回上海新认识的,大家送来了鲜花,握住她的手,不断鼓励她,希望她能闯过这一关。

  现在讲我自己。其实在毛泽东发指示之前,我已经要求下乡了。文革中,我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就如崔健唱的一无所有。可是,这并不妨碍我那时的文革热情。

  

  1968年深秋的一天,在淮海中学的大楼里,一群学生要求上山下乡,我印象最深的是上海中学的几个女学生,她们个头都不高,但是热情非常高,蹦着喊着,坚决要求到内蒙古去插队。当时说到内蒙古有烤羊肉吃,有羊奶喝,她们问我去不去,我心里还在犹豫,可是幻想中那条羊腿就吊在眼前,烤得香气扑鼻。那时我家已经被抄过家,吃的是老菜皮,严重缺少营养。她们紧逼我回答,我一咬牙说:“去!”回到家中,妹妹知道了,笑嘻嘻说,乔生要去吃羊腿了。不知道是鼓励,还是嘲笑。父母是不愿意我去的,但他们都是批判对象,没法直说。倒是大哥对我说:“那里不像上海,你要想想好。”我回答,想好了。

  不过,我还是没有吃到内蒙古的羊腿。第二年,1969年3月3日却去了黑龙江。写到这里,我浑身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眼前又出现白茫茫一片,惟有红色的却少有热量的太阳悬在这无尽的白色之上。我想,幸亏那年我只有17岁,要不然一定受不了。

  那时的劳动是单调的,而我却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学习愿望。后来我很多次地想过,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一定会学理工科的。是特殊的条件造就了我的人生之路。

  那时候学习条件十分艰苦,白天要干活,晚上50来人住一个大屋子,睡南北大坑。我拣了最里面的铺位,在炕前放一个水桶,桶上放一块搓衣板,就是椅子了。桌子没有,炕面就是桌子。于是,在大多数人醉心于扑克和象棋军棋之际,我开始了文学练习,写小说,同时练书法。没有纸,就到分场办公室去拿报纸,一抱就是一大叠,没有几天就写完了,又接着去抱,源源不断的报纸使我从来没有缺过纸。

  当地有民谚,说东北有三怪,其中一怪就是大姑娘叼烟袋,可见抽烟有多盛行。我不想抽烟,但一屋子人都在抽,抽得烟雾腾腾。我就是不加入抽烟大军,起先同伴们不相信,放言说:“不过两个月,你一定和我们一样,两个鼻孔进进出出。”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都折服了,以后遇上外分场来人递烟,同伴反而替我解围,说:“你们不要白费劲了,他是决计不会抽的。”其实我当时这么做,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考验自己有没有恒心,立一个决定能不能坚持下去。这个能坚持了,那么其他的写书法、写小说啦就都可能坚持下去。不过,也有遗憾,那些日子,我被动抽烟实在不少,抽的都是二手烟。

  来了一个上海比乐中学的老高中生,长得高高的,白净,却清瘦,说是生过腰子病。我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提鸟笼。他手上当然没有鸟笼,但我觉得他的神态像。他带来一个箱子,那箱子和别的箱子没有两样,没想到里面装的全是书,都是他在文革中,从学校图书馆偷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太感激他了,如果没有他的窃书,决计不会有我的创作。我记得首先看的书是梅里美的《嘉尔曼》、《高龙巴》,是一本不太厚的书,两部小说选在一起。我躺在散发出香味的麦垛上读,读完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吉普赛女人为了自由那种疯狂劲,使我惊诧不已,我想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小说,该有多好。接着看了雨果的《九三年》,那种强烈的如几根钢丝绞到一起的情节让我呼吸都不顺畅了。当时不太喜欢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它节奏太慢了,上来老是写跳舞,写宫廷里的社交。当时我年轻的心不喜欢过慢的节奏。但《安娜·卡列尼娜》我还是挺喜欢的,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叛逆故事是生动而震撼人心的。

  说起来挺好玩的,当时除了写作,有一段时间,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劳动模范。

  那时候我当排长,这是一个苦差使,是带着大伙干活的官。可是我并不在乎。我想,如果能当上场部的劳模,戴上大红花,上台领奖非常光彩,在女孩面前的感觉也不一样了。我干活很厉害。我的右肩斜,是美人肩,扛麻包不行,要往下滑。但我臂力非常强,是练哑铃、压杠铃练出来的,所以我喜欢干往脱谷机里喂谷物这类活。我还选择站在仓口第一位,那地方灰屑特别大,要戴风镜,一天干下来,除了牙齿,全身都是黑的。而且,那位置的劳动量特别大,几路人用叉子把谷物叉过来,就你一两个人往机器里送,一刻没有停的。偷懒的人是死活不肯站那个位置的,但我去了,就往那里一站。

  那年兴安岭着火,我参加了扑救队,那是极为艰苦的,九天时间,始终在山里转,哪里有火,就往哪里赶,晚上没有地方睡觉,有一天进了一个小山村,进了一间屋,倒在地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看,就睡在猪圈边上。直到下了一场大雪,火才灭了,回到农场,去的人一半都生病了,我却好好的。

  不多久,我果然当上劳模了。我的理想实现了。

  有不少女孩挺喜欢我的。一天,有女同学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在梦中叫我的名字。那是进入冬天的事了,天黑得早,一屋子的女孩子大都没有睡,有的在打毛衣,有的在写信,一个女生却睡着了,她在梦中喊了我的名字,好些人听得清清楚楚,她喊了三遍,翻了下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和她都没有讲过话啊,有点委屈,又有点惊喜。以后,我暗中看了那个在梦中叫我名字的女生。是个高中生,比我大,是哈尔滨人,脸倒是白白的,可惜眉眼不生动。

  考回上海

  大概干了四年农活,上面调我到总场宣传科去了。他们听说十一分场有一个写小说的,就把我调走了。这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我们农场先后来过二万名知青,有上海的、天津的、哈尔滨的、齐齐哈尔的,高中生有一半,中间能写的会少吗?可是他们没有调高中生,却要了我一个初中生。出身工人贫农家庭的有的是,却调了我一个资产阶级出身的。现在我还心存感激,因为在文革前几年,大讲阶级出身,我被沉重的黑帽子压着,心里一直压抑。没有想到到了黑龙江,居然不计较我的出身了,让我又惊又喜。

  我在宣传科干的活不少,农场广播站的稿子都由我处理,或自己写,或编人家的。劳模大会的材料大都是我写的,电话会议的报道也由我写。我笔头子特别快,往往电话会议一边开,我一边写,会刚开完,我的稿子也写完了。为此我挺得意的。

  

  1978年恢复高考,当时我已经不在宣传科,在二分场中学当老师。

  我的目标是考回上海的大学去,但这谈何容易!当时农场还有一万多知青,光上海来的就有三千多名,而上海的大学名额极为有限,一个农场也就三四个。为了达到这个艰巨的目标,我对自己要求近于残酷,每门课至少要考到85分,满分是100分。

  语文、政治还好说,我在宣传科干过,总能对付。难的是数学,我只是一个初中生,高中数学一天没学过。但我的数学天分还不错,我的做法就是“不耻上问”。遇上难点了,自己不钻研,逮住人就问。因为我没有时间啃,必须在半年之内学完三年高中数学,时间太金贵了,耗不起啊。我问的都是老高中,问的最多的是数学老师杨光,他也是上海知青,戴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很清亮。他的解答十分清晰,无论我提什么难点,他三句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还特别耐心,有时我夜里去找他,他已经钻被窝了,立马披了衣服起来,替我解答。现在想起他,我还心怀感激,要不是他,我哪能考上大学啊?

  一天,杨光来找我,他说,他班上有几个学生,挺有希望,就是作文把握不大,能不能把我准备的作文给他班上的同学参考。我吃一惊,这怎么可以?当时我们没有复习资料,比如政治,是我们几个人分头去找资料,拼凑出一份标准答案的。同时,我精心写了几篇不同类型的文章,准备考作文用。如果他们拿去看,背下来,考试的时候照抄。阅卷老师看到同样的文章,说不定还以为是我作弊,抄了别人的。

  他说:“你不要紧张,拿到的题目肯定不会同你写的一样,到时你可以灵活应用,随时调头,他们就不会了,他们是犟头电风扇,只朝一个方向吹,你是活头电扇,转来转去都由你。”

  被他一说,我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无条件教你数学,再说他也是为班上的同学好,只得拿出几篇自己精心准备的作文,交给他。他一迭声地感谢,拿了就走。听说回去就被他班上的同学抢走了,几个“希望之星”人手一份,摇头晃脑背起来。我听了,心里不受用,只得一再告慰自己,杨光没说错,他们是犟头的,我是活头电扇。后来根本没用上,那年的作文是给一篇文章,让你缩写。

  几天下来,我考得还算顺利。最后一天下午是考数学。我这考场是考文科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数学,早就没事了,理应交了卷子出去了。哪想到突然下起暴雨,雨如同从天上倒下来一般,雷声隆隆。考生走不出去,就留在考场里,不由得说说笑笑,聊起天来。而我恰好被一道几何题卡住了,按理说,一般的几何题我都应该能做出来,可那天就是卡住了。我心急火燎,可耳旁的说笑声又十分烦人。我只得向监考官提意见,考官就和他们说,刚说还有用,一会就不行了。你想,多少日子里,考生没日没夜地复习,现在不管结果如何,总算考试捱过了,谁不想放松呢?当时一个考场里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还在做题,其他人都在说笑。甚至监考官闲得无聊,也参加聊天了,考场犹如茶馆一般。可以说,这是中国高考绝无仅有的景象。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深深呼吸,凝聚精神,把周围一切都抛开,只身和题目决斗。

  结果,我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新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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