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2年4月5日,腊戍的天空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我随林蔚、侯腾带着车队到机场迎接蒋介石夫妇及其随行人员。11时许,空中传来了轰隆的机鸣声,由远渐近,抬头一看,见有4架P51型战斗机从上空掠过,跟着又有4架银灰色巨型客机飞临机场,绕场一匝便依次着陆。第一架刚一着陆,舷梯立马靠上机门,机门徐徐开启,我见皮宗敢、王玄飞两位侍卫官急匆匆从舷梯下来,蒋介石夫妇随即双双伫立在机舱门口,举目扫视,挥手向地面的林蔚、侯腾等人致意,旋即相互搀扶着下来,林蔚、侯腾急步趋前敬礼。这时蒋介石的座车已开到他俩面前,侍卫官拉开车门等他俩登车,蒋介石却没有立即上车,而是叫他的贴身侍卫童宝春跑到停车场把我喊去见他。我急忙跑到蒋介石夫妇二人面前肃立致敬。蒋介石首先问我到史迪威总部同美军官兵相处得怎样,叮嘱我千万要保护好史迪威将军的安全,并说:“听说史迪威将军总是让你给他开车,而且时常随扈他到激战中的前线去视察,在这种状况下你尤其应尽心尽力保护他的安全,或者是设法劝阻他尽可能不到前方火线去,最好是少去火线。”宋美龄则提示我:“同美国人在一起生活、工作和作战,要紧的是保持中华民族的传统,维护民族尊严,要以礼待人,更要得理不让人,要以强者自居而不可示弱。美国人心理特点是崇尚强者和英雄,他们对弱者只是出于怜悯而产生同情心,却无敬意。你在史总部工作,实际上是代表中国在那里做外交工作,做争取、团结美国人的工作,一言一行都不要忘记这项使命。”他夫妇二人同我相谈虽然只有几分钟,但足以显示他们对我这个“娃娃上尉”期望甚高,且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单独地站在车门前召见我,并谆谆训谕,使在场的人感到诧异。事后林蔚对我说:“这是委座来缅第二次召见你,相谈时间虽然短暂,寓意却极深远,你应善体上意,力行训谕。”
蒋介石夫妇的座车一开走,我便马上跟着林蔚、侯腾去迎候商震、史迪威。这时他二人正好相偕从舷梯上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魁伟、佩上将领章和勋绶标牌、戴金属框架眼镜的中年高级将领,我凝眸注视,发现他竟是我甚为尊敬的老军长罗卓英,顿时心花怒放,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高兴,随即跟在林、侯二人身后向史迪威、商震敬过礼,然后急步到罗卓英面前向他致敬,并大声说:“老军长,您好!”他听后先是一愕,随即注目审视了我好一会,似乎想起了什么,马上笑容可掬地说:“你不就是十一师那个在罗店用扁担炸掉日军装甲车的娃娃排长吗?怎么也到缅甸来了呀?”史迪威见此情景,便笑问罗卓英:“难道这个娃娃上尉王楚英曾做过您的部属吗?他现在可是我的联络参谋和警卫队长呢!”侯腾紧接着简要说明了我来缅甸的经过,他们听后相视而笑。
史迪威的性格既爽朗耿直,又敏感多疑。他原本对卫立煌印象甚佳,蒋介石却一直不让卫入缅,现在忽然把一个同他素昧平生的罗卓英派来缅甸任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做他的执行官,此事一直让他疑云难消。史迪威向我了解罗卓英的生平秉性、才略战绩、治军打仗的作风等,我倾知相告。史迪威原来怀疑蒋介石派罗卓英来缅甸是要监督约束他,此刻便释然于怀。次日大伙乘车赴梅苗途中,先后在细胞和泷丘小憩时,史迪威都曾主动找罗卓英叙谈,两人很投契。
6日晚我将孙立人从蒋介石行辕接到红楼,史迪威同他虽是初会,相见却很亲热,有如老友重逢,畅谈至午夜方散。我便连夜开车送孙立人来到曼德勒火车站,适先头的一一四团正在卸车,孙即召团长李鸿带他随车到全市巡视一周,同李鸿稍事商议,即部署城防,令部队就位,派参谋常驻车站安排后续部队的城防任务和补给。孙立人当即写就一份《整顿市容、复课开市、召唤市民回城、加强城防的意见》,交我面呈史迪威、罗卓英获得批准,并请英方予以协助。先以缅甸总督、英军总司令、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的名义联名发布公告,成立由孙立人任司令的曼德勒卫戍司令部,同时对外公布《卫戍司令公告》,满城张贴;另派总督府民事警察总监斯坦福、英军总部副参谋长哈丁、联络部长马丁、特务队长薛穆尔,史迪威则派梅里尔和我随侯腾、俞济时及英方官员立即赶往曼德勒,宣告曼德勒卫戍司令的任命,同时协助孙立人开展工作。孙立人带领上述这些前来帮助他的官员,还请来了英方曼德勒市长、警察局长,宪兵队、特务队、守备队的队长,缅方宗教界、商界、教育界的领袖,华侨首领和新三十八师各级干部们,登上曼德勒山顶,在佛塔面前指点市区,向大家分配任务,限期完成。他敦请宗教界、商界、教育界的首领们要千方百计使全市商店开门营业,学校立即复课,外逃的僧俗人等立即返家安居乐业,工厂开始生产,寺庙照常礼佛;吁请侨领和各寺住持组织华侨和各寺僧尼宣传队,分赴郊区动员避难在外者马上回家,照常生活;规定军宪警特分区负责,分片包干,整理市容,恢复交通、水电、通信设施;处理被炸死民众和动物的尸体,并予消毒防疫;同时向市区派巡逻、置哨兵,守护要害处所,加强防空、防谍,防止缅奸破坏,另派对空监视哨和对空射击部队,划分疏散隐蔽地区和进入路线,特别规定空袭时军、宪、警、特的岗位和任务,以及消防救护卫生队的行动要求。孙立人部署完毕后,缅甸民事警察总监斯坦福特别要求英缅人员服从孙司令的指挥,努力完成任务,立功受奖,违者必究。
经过一天一夜的连续奋战,到8日天明前我陪着孙立人、俞济时、侯腾、马丁开车再到全市四处巡视,见原来到处是垃圾和死尸恶臭的破败景象已经一扫而净,街市上干干净净,除了被炸的建筑一时不及修缮仍有残垣断壁外,连马路上的炸弹坑穴也都填平,汽车通行无阻。此时天色未明,已有人携老扶幼、背着行李从乡下络绎不绝地回城,一些房屋被炸的市民由红十字会为其安排住宿,给予救济。一天一夜之间,曼德勒又恢复了生机,天一亮,街上就有行人走动和小贩叫卖,接着是店铺开门,报童沿街卖报,沿街卖早点的又多起来了,人流熙熙攘攘,完全清除了前几天被日军轰炸、缅奸纵火后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俞济时看后高兴地对孙立人说:“仲能兄!你这种治乱应急本领非常突出。钦佩!钦佩!”说罢他立即赶回梅苗面报蒋介石夫妇,他二人一听很高兴,随即驱车前来视察曼德勒。除史迪威因被派去会见亚历山大再作一次恳谈而未能参与外,商震、罗卓英、林蔚、杜聿明、甘丽初、俞飞鹏等人一同随扈。
二
8日这天天晴气朗,蒋介石的车队于8:30行抵曼德勒东口,我随孙立人、侯腾、马丁在此迎候,没有任何仪式,随即登车前行引导,带着蒋介石车队在原来被日机炸得最厉害、破坏最严重的主干道上巡视一遍,看见沿途虽有许多残垣断壁和被烧过的痕迹,但市政市容都已恢复,路甚整洁,行人络绎,秩序井然,使他二人及随行人员都感观一新,同觉欣欣。
我们跟着孙立人上了曼德勒山顶,在纪念释迦牟尼讲经传道的一群佛塔前下车,由孙立人作简要说明后便在塔林中巡视一通,来到一座特别高大的白塔面前驻足四顾,皮宗敢和我分别为蒋介石、宋美龄送上一架望远镜,为其调好视距倍率,齐学启副师长和张炳言参谋主任则给其他随行将领各送上望远镜。这时,孙立人站在蒋介石夫妇面前,用指示杆指点着向大家介绍四周的山地河川和城市面貌,大家拿着望远镜跟随孙立人指示杆的指向用镜头去寻找目标进行观察。看罢周围山河景色和市容风貌后,蒋介石与宋美龄相视而笑,转身对身边的商震、罗卓英、林蔚等人说:“你们看,这座曼德勒城市同它周边的山川形态是不是很像我国的首都南京呢?它西北面那条大河(此时孙立人插话说,那条大河叫伊洛瓦底江,是缅甸民族的发祥地,被视为母亲河)同我们南京西北面的长江多么相似啊!还有它南面那条小河岂不酷似南京的外秦淮河吗?”宋美龄仪态端庄典雅地站在蒋介石身边,笑盈盈地紧接着蒋介石的话音说道:“嗯!我也看出来了。这座山河秀丽、历史悠久的佛教圣地,缅甸故都曼德勒,还真像我们那钟山毓秀、扬子奔腾的南京啊!”商震等人甚至连英国的马丁也几乎是齐声赞许地说:“的确很像!很像!”正当人们议论纷纷、赞声不已之时,我们的诗人将军罗卓英忽然轻声细语循韵吟诵出如下诗句:
巍然旋塔耀干旌,
语重心长说旧城。
无限神思萦祖国,
左山右水似南京。
商震等一听便不约而同地鼓掌连说“好诗好诗!”蒋介石笑容满面地对罗卓英说:“尤青啊!你的妙句信口吟出,引得我满心赞赏,也引得大家热烈鼓掌,连说好诗!足见你才思敏捷,文采横溢,真是不让岳武穆和陆游的诗人将军呀!只是你吟诗的声音太低,我只听清你口诵的‘左山右水似南京这一句,其他三句都未听明,我想请你高声朗诵全诗一遍,好让大家再欣赏一次,好吗?”
罗卓英随即高声朗语,依韵而吟,一遍吟罢,宋美龄带头拍手说好,大家附和着掌声不断,连声称善。大家的掌声刚刚停息,罗卓英竟然紧接着又口诵出第二首诗作:
城头高踞须弥座,
妙义惟能俯众心。
仿佛金陵宝志院,
钟声寂寂雨沉沉。
又引来大家一阵热烈的掌声。孙立人见蒋介石观山赏景兴趣正浓,便趋前报告说,还有许多处所要看,请他乘车前往。蒋点头应允,当即登车下山,先后到达佛林城堡和曼桐王宫巡视一遭,又到名闻东南亚的瑞敏金塔、大佛寺和石经院一一参观。这里由730块刻着经文的巨型玉碑及其维护设施730座白塔构成占地1.3亩的碑林,其建筑工程之浩大、刻工技艺之精致,都堪称一绝,确实引人入胜,因时间关系只能走马看花而无暇细看,令人不无遗憾。参观中,宋美龄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她对缅甸人民如此笃信佛教、佛教文化如此璀璨夺目,也不由频频点头,心生敬意。
蒋介石的车队多次穿过数日前遭到日机狂轰滥炸和缅奸纵火焚烧的街区,虽经新三十八师官兵和英缅军警宪特人员同广大华侨、众多市民连日连夜的突击整理,交通畅通,道路整洁,城市生活业已正常,但那些被炸塌的建筑和被烧毁的设施残迹仍依稀可见,这引起了蒋介石对英军的不满,认为这是英军不听中国建议,对战线后方防谍、防奸毫无措施,罔顾缅甸民众生命财产安全而造成的恶果。为此他曾向丘吉尔致电,直陈其事。
蒋介石还对缅甸曼桐国王亡国的教训深以为鉴。在缅英二次战争失败后,虽强敌压境,国难日亟,曼桐国王竟然不思卧薪尝胆、整军经武、发展生产、福利民生以图强;却耗费国帑、大兴土木、营造宫殿、劳民伤财以自娱,终于导致亡国。
中午,我们在孙立人师部午餐,稍事休息后,沿着米丁格河、撒蒙河一带巡视新三十八师对曼德勒南部和西部的防务,然后来到伊洛瓦底江公路桥上俯瞰大江和下面的铁路桥,又举目环视四周的山川形势。蒋介石看后有些心事重重,紧跟着颇为感慨地对身边的将领们说:“你们看见这座跨江大桥有什么感想吗?它让我想起了国父的遗教,要我们开凿过往长江的江底隧道并建造长江大桥,这件大事我一直牢记在心,因抗日战争无力顾及此事,抗战胜利后我们首先就来筹办此事。你们意见如何?”随行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地赞颂蒋介石的卓见,同时争先恐后表示自己要为此事尽心出力。
蒋介石又说:“今天观察了曼德勒市区和四郊的地形后,我发觉曼德勒不是理想的用兵之地,如果让敌人把我们逼到此地与之决战,便是祸事。所以,希望你们务必确立独自打胜平满纳会战的信念和决心,力求先破敌一路。现在全世界都在注视你们,我对你们更寄以殷切期望。同志们,努力打胜仗!”他说完便驱车向梅苗飞驰而去,一抹西下残阳的余晖映照着东去车队的行踪,一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伴随着孙立人和梅里尔仍在呆望那看不见的车踪,心中不禁浮想联翩。缅甸开战以来,英军种种弃诺悖理的举动,使中国远征军饱受拖累、吃尽苦头的事实,令我不能不为缅甸战争的前途感到忧心忡忡。特别是即将展开的平满纳会战,极其关键的问题是东西两翼的安全。东翼已发现日军五十六师团正向毛奇、乐可方面推进,而我东线守军至今只有战力平平的暂五十五师,且仍分散在270多公里的纵深中,仍未形成可靠的防守态势,这怎不令我心焦?西线英军已退到新榜卫、东敦枝一线,我平满纳西侧背已经暴露在日军的威胁之下,而参谋团、长官部包括史迪威却对此仍然漫不经心,这更叫我愁上加愁呀!中午在曼德勒午饭后,我分别向孙立人和杜聿明透露了我的上述忧虑,幸好他二人对此都很重视,但愿孙、杜两将军能采取有效措施,使缅战出现新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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