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郑逸梅先生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是个颇具影响力的人物。他专事研究文史掌故,一生作品累累,可谓著作等身,发表了2000余万言的文稿,创造了在文坛耕耘80个春秋的记录。他写作始于1913年,至1992年7月临终之日,还完成了一篇7000字的长文《画家潘天寿》,嘱家人次日发出。哪知当天傍晚因突发脑血栓离开了人间,应了李商隐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终年98岁。他原来打算写作至百岁,然后搁笔告别文坛,今此夙愿未能实现,令人惋惜。
先父生于1895年,未及弱冠即涉足笔坛,寿至望百,被称作“活了一个世纪的作家”。在他逝世前的10年内,已是耄耋老人,此时正值贯彻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父亲旺盛的创作力得到了发挥,完成并出版了单行本著作27种,合500余万言,被海外读者誉为“电脑”。他的离世,对中国旧文学研究工作是个莫大的损失,正如华东师范大学陈子善教授在悼文中所述:“……郑老谢世,使本世纪有影响力的旧派文人全部隐入历史,今后不大可能再产生像郑老这样的文史掌故大家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它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
我是父亲唯一的子嗣,与他老人家共同生活了60余载。他右腕原患关节炎,在十年浩劫期间,关入牛棚,罚扫校园,寒暑不辍,致右腕受损更剧,之后写字不免困难,字迹歪斜。他写稿时,常夹杂许多繁体字,所以后来的稿子,不少由我誊写后再行发出。那时尚无电脑,先父平时喜翻检书籍,积累资料,故剪报贴报、做索引卡片,以及与出版社接洽事务,均由我代劳。我不是学文科出身,退休前是高级经济师,因一生与他相处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对他从事的文史工作也就略为了解一些,所以在家中一直担任他的“文字秘书”。我的老伴是学医的,退休前是主任医师,也自然成为先父的家庭“保健医生”了。
青少年求学时代
父亲生于清光绪二十一年己未九月初三(1895年10月19日),本姓鞠,父名震福,营米业。三岁时因邻居失火,家室遭殃,乃依靠外祖父为生。外祖父郑锦庭,原籍安徽歙县,洪杨之役(即太平天国时期)时避难来到苏州,营南货业,勤劳刻苦,若干年后,成为小康,从此不再回皖,寄籍苏州,成为苏州人氏。外祖父之子早丧,膝下无儿,乃把父亲改名为郑隆,称外祖父为祖父。外祖父因经商故,在上海也有个家,于是父亲年幼未入学前,是由其外祖父教导抚养的。
父亲在四五岁时,祖父经常吸着紫玉秋旱烟,边吸边讲《三国演义》等故事,听得他出了神。小时识方块字,也由祖父来教,当时还没有看图识字等书,于是每天辨认几个。后来进入私塾,老师顾慰若(苏州人)是位儒医,目力不济,翻阅石印本的《康熙字典》,字迹细如蚊足,看不清楚,往往指定父亲读给他听,次数多了,父亲慢慢懂得了按部首翻查某字,其他同学对此则是茫然不解,因此当时父亲是全班中突出的学生。父亲外出时,见到《苏黄尺牍》、《吴梅村词》、《夜雨秋灯录》等书,便央求祖父购买。祖父认为孩子不爱玩具而爱书,这是好现象,欣然买下。而父亲认为,这是古人的好文章,现在不懂,将来总会读懂的,后来又买了《昭明文选》。有一次临帖,帖文是“醉翁亭记”,问了老师,知道是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的名作,收在《古文观止》内,于是又要祖父买《古文观止》。
对这些名人,父亲敬慕极了,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在自订的小簿子上,但老师告他,这样记录,太不全面,有一种专书,名《尚友录》,可以随时翻检的。《尚友录》买来后,因是按诗韵翻检,于是一再揣摹,竟初步了解了“平上去入”和“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等韵目,从此翻检什么,用部首和诗韵,都有门路,十分方便了。这些本事,在同龄孩子之中,是绝对不会的。后来进入一家名敦仁学堂的学校,采取新式教育方法,父亲每逢考试,必名列前茅,校长时时称赞,祖父则购书更勤。当父亲涉览到金圣叹的评语,觉得笔墨恣肆,设想诡奇,更通晓了由稗史走向文学的道路。该校没有毕业制度,读到最高班,就离开了学校,考进了苏州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堂。这所校舍,在草桥头,垂柳荫荫,小溪潺潺,环境十分清幽。国文老师龚赓禹是前清秀才,曾东渡日本,留学宏文书院。龚老师对父亲循循善诱,批发作文,十分精细,颇有点石成金之功。
小学毕业后,父亲考入草桥中学(今苏州市第一中学)。校舍在玉带河草桥之侧,袁希洛和汪鼎丞先后担任校长,教师如胡石予、程瑶笙、余天遂、程仰苏、杨南琴、魏旭东、王采南等,父亲皆深沐教泽。在同窗中,有顾颉刚、吴湖帆、叶圣陶、王伯祥、范烟桥、江小鹣、江红蕉、庞京周等,皆一时俊彦,颇得切磋之益。汪校长还特为父亲书写了“纸帐铜瓶室”匾额,成父亲今后之斋名。在该校,父亲曾参加苏州全市运动会,获880码赛跑冠军,得以代表学校出席江苏省的体育运动会。
中学毕业以后,进江南高等学堂继续就学,最终为生活所迫未能读完毕业。
步入文坛展身手
在辛亥革命中起到号角作用的《民立报》,拥有广大的读者,该报创于1910年,社长于右任,撰稿人有宋教仁、陈其美、叶楚伧、章士钊、徐血儿、杨千里、范鸿昌等人。武昌起义后,《民立报》每天都登载激励民气的文章。民国成立不久,袁世凯窃得大权,残害革命志士,刺杀宋教仁,与《民立报》齐名的《民权报》是揭露此案最早的一家报纸。父亲那时也以尖锐言词发表痛斥袁氏企图恢复帝制的文章。这些报纸,当时都设于上海租界,袁氏鹰犬鞭长莫及,于是由淞沪警察厅出面,禁售这些报纸。《民权报》停刊后,由蒋著超改编出版《民权素》杂志,父亲在该刊辟专栏“慧心集”,每期连载,从此踏上了写作的道路,他的“补白大王”雅誉,即在此时而得,为老报人徐卓呆、姚民哀提出。当时有家《小说新报》社,即称父亲为“无白不郑补”。
1917年,范烟桥自吴江桐花里迁居苏州温家岸,父亲乃与之及顾明道、赵眠云、范君博、姚苏凤、范菊高、孙纪于、屠守拙共9人,结成文学团体星社,定每星期聚会一次,于顾阿瑛的雅园举行。在苏州时,他又主编《游戏新报》、《消闲月刊》,约了不少名家如包天笑、周瘦鹃、叶楚伧、戚饭牛、徐枕亚、程瞻庐、许指严、吴双热、袁寒云、胡石予等写稿。父亲的第一种单行本著作《梅瓣》,即是在1926年出版的。之后,在陆丹林、许半农的介绍下,参加了南社,得识了不少南社中的前辈。南社耆宿高吹万老先生,曾写了一副对联赠他:“人澹如菊,品逸于梅。”父亲原姓“鞠”,古时“鞠”与“菊”通,嗣郑姓后,名际云,逸梅是他的号。高老这副八字对联,既嵌入了他的名字,又涵盖了他的平生为人,可谓联中佳作。
当时上海有三种报纸,为全国报界的权威,它们是政界的《申报》、商界的《新闻报》、学界的《时报》,这三种报纸都有副刊,约父亲为特约撰述,又有《四民报》(所谓“四民”是指“士、农、工、商”)编辑赵苕狂,约每期写稿。此时报刊杂志风起云涌,为写稿方便,父亲乃自苏州迁至上海居住。在沪时,他主编《金钢钻报》,在《正言报》、《和平日报》、《今报》、《新夜报》都辟有专栏,先后出版了《小阳秋》、《人物品藻录》、《近代野乘》、《味灯漫笔》、《花雨缤纷录》、《拈花微笑录》、《皇二子袁寒云》等等著作。当时陆丹林也喜写人物掌故,陈仲陶诗人所云“掌故罗胸得几人?并时郑陆两嶙峋”,为一时佳话。
建国后,父亲继续从事写作。1963年,正值我国三年困难时期,不久,国际上掀起一股反华浪潮,海外造谣说“大陆上的老作家都劳瘁致死了”。为了击破这些谣言,中央委派廖承志指定父亲以及另几位老作家,撰文专门在海外报刊发表。每年春节,在上海对台广播的“浦江之声”电台,发表他的讲话。在市委统战部以及各民主党派部门(父亲是农工民主党成员),他登载在海外报刊上的文章,总是名列第一位。因此,他在1989年获得了全国第一届“老有所为精英奖”的荣誉。当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朱镕基还亲自为父亲授了奖状。
十年浩劫,父亲备受凌虐。一获平反,即应上海人民出版社之约,在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之际,完成并出版了50余万字的《南社丛谈》。因当时海峡两岸仅存的南社社员只他和周子美老先生两人了,因此此书显得尤为重要。这部手稿,已被上海图书馆的名人手迹陈列室永久保存。南京师范大学专门出版过《郑逸梅研究专辑》,上海电视台拍摄过专访记录片,并在中央电视台向全国播出。中国唱片出版社根据上级要求,收集当代文化界名人声音档案,灌制密纹唱片作永久资料保存,这些人有郑逸梅、巴金、贺绿汀、刘海粟、曹禺、俞振飞、万籁鸣共7人。每人口述60分钟,灌制一张唱片。因其时为1982年,父亲驰骋文坛为70载,故父亲那张唱片题目名《涉笔生花七十春》。“国际南社研究会”在美国成立时,父亲又被聘任为名誉会员。
教书育人形式独特
父亲的一生,主要从事两件工作,即是写作和教书。他自谑为“爬了一世的格子和吃了一生的粉笔灰”。早年在苏州时,即在钮家巷袁丕烈家租其屋,设教馆。之后在惠育学校主持教务。上世纪20年代末去上海后,执教多所学校,有徐汇公学、务本女中、江南联合中学、大同附中,兼任国华中学校长,受聘上海音乐专修馆(今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志心学院、诚明文学院、新中国法商学院等高校文史教授。建国后,主持晋允中学校政,1966年初退休,其时已七十有二矣。
父亲教授语文,自有其独特方法。他曾告诉我,前人的读书方式,归纳起来,不外两种,一是“里打出”;二是“外打进”。此话怎讲?原来前人着重基本功,“里打出”指的是先打好扎实的基础,读经典著作,诵千古名篇,甚至可以不求甚解地去读。家长和老师督促子弟们,务使含英咀华,沉浸其中,凡若干年。在这时期,是不允许阅读所谓“闲书”的,以免分散注意力,直至达理通文,才得涉猎稗史小说,有所遣兴。这是一种极其正规的读书学习方法,是先从里面打好基础,再扩展向外,故名“里打出”。如前人章太炎、金鹤望、唐文治、胡朴安、钱名山等国学大师,均属此类。当然这类方法现在未必合适,仅供后人了解而已。另一种则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先从时代气息较浓厚的散文和饶有兴趣的稗史小说入手,然后再读清文及晚明作品,更溯元曲、宋词、唐诗、汉文章及《左传》、《尚书》、《离骚》等等,当然四书五经也可攻读,至于高深莫测、不易理解的《老子》、《庄子》、《易经》之类,并不都需要读。这是“外打进”的读书学习方法。论培根之深、植基之固,是前者胜于后者的。但对于领悟之易、进步之速,是后者胜于前者的,两者各有利弊,以符合今日形势而言,当然是不可能采用前者的读书方式的,在父亲那个时代,也已摒弃前者而不应用了。
父亲讲课十分精彩,在大学上课时,非但教室每次满座,就连窗外走廊也站着不少旁听学生,甚至外校学生闻讯也来听课。他认为作为一个国文老师,首先自己的文章要写得好,否则何以示范?他出的一些题目,如“论曹操”,要求学生放开去写,不论从正面或反面论述均可。他自己则写出一正一反两篇作文,一篇引经据典从正面论述曹操这个历史人物;另一篇完全相反,持否定态度,两篇各有相当的说服力。他认为这样方能达到既锻炼文笔,又培养查据的好作风,他这种教学方法,深受学生们欢迎。
父亲有一方闲章“三千弟子半红妆”,为姑苏名家张寒月所刻,意即他教授过的学生中,有半数是女性,这倒是事实,但实际上他的学生又何止三千?他的教龄30余年,建国前后刚好各半。
一生淡泊名和利
父亲一生淡泊明志,襟怀坦白,严己宽人,忠厚善良,能得此高寿,说明他为人处事之崇高旷达。他常告诫家人:“荀子有言,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劝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之言,乐于钟鼓琴瑟。”他教育家人:“世上无金窟,有之在于勤山劳水之间。”他的思想,以及某些个性,或许并不适合当今潮流,但我认为它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一种传统美德。
作为我国文坛上的人瑞,经常有报刊要他谈谈养生之道。他对长寿之道,一言蔽之,云:“别人以为药补不如食补,我认为食补不如神补。”所谓“神补”,即指精神上的,如终日工于心计,焉得长寿?在精神与物质这两方面,他是重于前者的。他认为我国历代君王,尽人间最高物质享受,但大多短寿。在他的影响下,舍间常以“物质上知足常乐,精神上自得其乐”自勉。
我虽不敢说父亲没有一点名利思想,但他对此确是比较淡泊的。他曾说:“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他认为要求名利,殚心竭虑,对身心是有害的。他还说:“不与富交,我不贫;不与贵交,我不贱。”一个人自感不贫不贱,也就得其所哉了。但他绝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怪物,他的朋友中也有达官贵人。一生中也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不竞不争,顺其自然。有些机会失去了,别人感到可惜,他却并不在乎,用了陆放翁的两句诗“一笑不妨闲过日,叹哀忧死却成痴”以作答。他的故友、同窗叶圣陶,建国后任教育部副部长,叶是文人当官,不忘故旧,仍与父亲鸿雁不绝。在这些年中,父亲除了与叶互谈诗文外,绝无半点求托钻谋之事。
父亲遇事旷达,不耿耿于怀,别人如对他不礼貌,他认为这人可能情绪不佳,纯属偶然。倘此人一而再三,超出了可以原谅的范围,至多与此人疏远,亦不出恶声。在“文革”中,他对人笑谑说:“我现在是真正学富五车,无书不读了。”因为他的藏书以及字画,在毁灭性抄家中被劫掠装去7车,书一册也不剩,这不超过了5车,没有书可读了吗?在开他的批斗大会时,红卫兵高呼“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郑逸梅”,他却在心中默念唐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因长期被罚扫地,致右腕伤残,苏州金石名家矫毅刻了一方印章“扫叶老残”相赠。他又请篆刻家陈茗屋刻一方“秋芷室”斋名印章,因屡被斥骂“臭知识分子”,他索性以谐音“臭知识”三字作了自己的书斋。总之,即在逆境之中,父亲仍是十分达观。他的一部54万言《艺林散叶》,即是在牛棚之中,避人耳目之下,用小册子记述而成,历数年积得6000余条。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出版界百废待兴,北京中华书局抢先出版了这部著作。之后,又被日本方面的二玄堂,请了早稻田大学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教授早稻耕一郎,译成日文,想不到这部在牛棚内完成的作品,竟起到了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作用。
父亲生平喜爱书籍,把书视作“不可一日无此君”,对有些不爱看书的人觉得奇怪,认为怎么活在世上的?他与老友有过这样的共识:“即使知道自己明日将死,今天的书还是要买来看的。”
过去有人问父亲的生日,他指着“人澹如菊,品逸于梅”这副楹联说:“我的生日是菊花盛开之时,也就是九月(农历)。”并又笑看对友人说道:“我的死期,也可提早告诉你,是五月。因为李白有诗:‘江城五月落梅花。江城即上海的春申江(黄浦江),梅花落下之日,也就是我离开人间了。”父亲逝世是在农历六月,在这一点上,他未曾言中。但他生前所说:“我写作结束之日,也就是我生命终了之时。”倒是应验了他所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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