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微年

　　1981年，90高龄的一代丹青大师朱屺瞻所著《癖斯居画谭》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此为朱屺瞻日常与亲朋好友谈艺之摘录，也是对自己80年来绘画艺术实践的经验之谈，他对自己的艺术追求讲得十分深切：“多年来，总以‘独、‘力、‘简三字自求。齐白石教我‘画须独立，唐文治教我‘画须有力。‘独立，即忠于自己的面目，不依门户，不盲目拜倒于某家某派座前。‘力即力量，它不仅指笔力，更是指作者的‘心力，作者的思想深度。‘简是简练，简洁。这是我自求遵循的一种创作标准。”从朱屺瞻的这一番话中不难看出，唐文治在朱屺瞻的心目中分量有多重，对朱屺瞻的艺术追求和艺术成就的影响力有多大。

　　

　　唐文治（1865－1951），字颖侯，号蔚芝，又号茹经，光绪进士，官至农工商部署理尚书，他的“万言疏稿”是清末爱国者第一次呼吁维新改革的奏折，比“公车上书”早了半年，他任职商部、农工商部期间，为我国民族工商业的发展立下了筚路蓝缕之功。1906年其母病逝，回家居丧后不再回京任职，转而立志兴学，先后主持上海交大和无锡国专共40多年，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国学大师和教育家。唐文治与朱屺瞻都是江苏太仓浏河人，唐文治比朱屺瞻年长27岁，又是朱屺瞻的表叔。朱屺瞻从小受多才多艺的塾师影响，于家塾苦心读书，学画不辍。14岁时，受新思潮的影响，入其舅父创办的宝山县学堂读书。其间常将画作向上海《时报》投稿，虽从未被录用，但仍兴致不减，爱好依旧。17岁那年毕业于宝山县学堂，随即考入邮传部上海实业学校（即今上海交通大学之前身），而该校校长（时称监督）正是唐文治。当时朱屺瞻寄宿于学校，除规定科目外，课余仍醉心于学画。作为长辈和老师，唐文治自然对朱屺瞻十分关心，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朱屺瞻的画作，一方面非常欣赏其绘画才艺，另一方面又敏锐地察觉到画者杂乱的心绪。此后这位对中国传统绘画艺术颇有见地的教育家与朱屺瞻促膝谈心，不仅提到了绘画，更以一个国学家的视角从先秦文化讲起，详细阐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语重心长地说到：“作字作画，点划皆须着力，切忌浮滑。”虽然朱屺瞻一时尚不能完全领悟这番教诲的真谛，却成了他日后从事绘画艺术念念不忘之要旨。“着力”是典型的太仓话，即用力、有力的意思，朱屺瞻的画特别着意于力量之表现，从画面上来看，就是他的大笔淋漓、力透纸背的气概。

　　朱屺瞻早年多病，病剧归里，病愈返校，经常往返于上海和浏河之间，然而学画决心矢志不渝，在刘海粟创办的上海国画美术学院先做学生后做老师，26岁那年更是毅然东渡日本学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以后的几年里，朱屺瞻陆续有作品参加美展，1930年时年39岁的朱屺瞻终于由艺苑真赏社出版了第一部画集——《朱屺瞻画集》，蔡元培为之题写书名，唐文治则热情洋溢地为之作序。序云：“昔东坡论画，以为山石、花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洵读画之审也。屺瞻表阮，熟娴国画、西画，气韵超凡，随宜点染，拓胜景于潇湘，参油画于巴黎。艾竹茅梅，兼施六要，殆摩其形而得其理者欤。吾浏地地介东海，得扶舆清淑之气者，类多雅逸。屺瞻乃后起之秀，岂仅小道可观云尔哉。”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年已72岁高龄且双目失明的唐文治率无锡国专师生千里迢迢西迁广西，弦歌不辍，后因病由香港转道移居上海，先后寓居于南阳路44号和静安寺路1274号，其间朱屺瞻经常登门拜访，听唐文治讲授《周易消息》、《孟子大义》和王阳明致良知于知行合一之学说，以此作为正心救国之道。而朱屺瞻在这一时期目睹日军暴行，深感个人节操实为民族精神之灵魂所在，于是见明末遗民及抗清英烈之书画墨迹，因敬其人而重其书，皆不惜重金购买，如史可法、黄道周、归庄、傅山、八大山人等书画扇页一百二十帧，于1940年将其精装为六大册，名曰《忠节扇册》。另外，朱屺瞻还在历年收藏的如钱谦益、吴梅村等虽有艺术价值但作者气节有污的扇面，装裱两册，名曰《贰臣扇集》。唐文治欣然为忠节、贰臣扇册题跋：“天地之间，正气与邪气迭为消长而已。正气盛，则国治且兴；邪气炽，则国弱且亡……及门朱生屺瞻，余表侄也，笃志嗜古，富于收集，一日持其所藏明季忠节、贰臣便面见视，共数十叶，嘱为题辞。夫屺瞻之志，岂好搜藏而已哉！晚近以来，士大夫品诣不修，名节不讲，脂韦软媚，随俗迁移，而世道人心，遂如江河之日下。夫骨气者，立身之根本也。其处也，有气骨自立于宇宙之中；其出也，乃能立国于世界之内，宋文信国所谓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是也。屺瞻之辨别薰莸，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山河破碎，时势飘摇。在极为压抑的心绪下，1944年，朱屺瞻创作了两组大型作品。一是《浏湄朱氏传家乐善图》，另一是《太仓十二古迹图》。唐文治又分别为这两组作品题跋。《乐善图》原无标题，主要反映朱屺瞻父祖“行善诸大端”，由唐文治亲自命名。唐文治不仅肯定朱屺瞻“精研绘事，可称名家”，更对朱氏传家善行与朱屺瞻的孝行大加赞赏，并希望“后之有志于世道人心者共勉”。《太仓十二古迹图》的题跋则云：“表侄朱屺瞻，工绘事，以所画《太仓十二古迹图》见示，曰浏河阅兵台、曰淮云寺、曰沧江风月楼、曰报本寺、曰血凝百壁碑、曰南园、曰浏家河、曰四先生祠、曰遵道书院、曰沈即山先生祠、曰安道书院、曰山园旧址。凡兹十二事，均附详记。嗟呼！屺瞻之绘是图，岂第保存古迹已哉！”又不无忧虑地指出，方今一些读书人“于乡土掌故，或懵焉不察，非务本之道也”，最后希望“后之阅是图者，学诸先贤之学，行诸先贤之行……余嘉屺瞻之绘是图有深义也，爰作记以表章之”。

　　1945年底，在上海国强中学任教的太仓籍进步人士发起成立了以“拥护民主，提倡科学，砥砺气节，发扬正义”为主旨的“新太仓社”，欲“为全县老百姓谋福利”，“将贫穷和愚昧的太仓，改造成一个充满朝气的、具有新生命的太仓”。朱屺瞻积极响应，并参与举办清寒学生助学金，个人捐款高达10万。唐文治对朱屺瞻的义举十分赞许，不仅将卖文所得2万元捐出，还带头在劝募启事上领衔倡导。

　　悠悠几十年，唐文治一直与朱屺瞻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直至去世。唐文治的人品、学养、见解对朱屺瞻的一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朱屺瞻卓然而成一代艺术大师，唐文治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