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风雨》2007年第1期发表的《中共“一大”会址发现始末》一文中提到一位叫“黄绍兰”的女子,但对她的介绍语焉不详。恰好笔者近年来所撰的“‘南社与中共‘一大”之系列文章中涉及到此人,现将经眼的一些史料就正于方家。
曾参加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
为教养辛亥忠烈后裔费尽心血
黄绍兰(1891-1947),原名学梅,字梅生。后更名朴,字君素。1891年11月23日生于湖北省蕲春县青石岭尹家河黄洼湾。其父黄笑春(1851-1916),才高不仕,一生只生5女,长、次早殇,故黄绍兰虽行三而实居长。绍兰从小泼辣、爽朗,遇事不甘人后。稍长,她偕两妹学菊、学莲,就学于家塾,既慧且勤。因才思拔俗,深为其父所钟爱。当时,崭露头角的同乡少年黄侃亦时常问学于黄笑春门下,因此两人从小就有许多共同语言,交谊较厚。
1905年,黄绍兰随父去汉口,入一所免费教会学校读书,每当学校强迫学生读《圣经》和做礼拜以麻醉和奴化中国学生时,小绍兰便默诵她酷爱的西汉司马迁的《游侠列传》和无名氏的《木兰辞》。她目睹碧眼黄须的外国人飞扬跋扈、四亿炎黄子孙倍受凌辱的情景,一种反帝灭清的爱国思想勃然而生。为了激励自己,继承前人赶赴国难的民族精神,遂取汉文中有继承之意的“绍”字和古代女英雄花木兰的“兰”字,组成新名“绍兰”。
1907年,年仅15岁的黄绍兰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当时著名的京师女子师范学堂。她勤奋刻苦,不仅成绩优异,而且驰马试剑,“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为她后来投身革命和研习国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曾为清翰林高潜、高一山等教习所赏识,誉为“高材生”。次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相继死去,学校举行“哭棂”仪式,命令师生匍匐拜地,惟独以鉴湖女侠嗣人自期的黄绍兰背向灵位席地而坐。学校当局视为大逆不道,拟开除学籍。后经教习高潜等力保才得以幸免。
1910年,黄绍兰从京师女子师范学堂毕业,课业全优。不久便被开封女子师范学堂聘为国文教员。1911年,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事起,黄绍兰闻讯前往,投笔从戎。后受黄兴委派赴上海,与沪军都督陈其美及参谋长黄郛联络,加入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扫尽胡氛安社稷,由来男女要平权”。南京光复时,黄绍兰所在的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与张馥真、林宗雪所率领的上海女子国民军一起开到南京,随时准备参与北伐。南北议和告成后,革命军北伐之举因而停止,女子北伐敢死队也随即解散。黄绍兰就随黄兴在南京留守府工作。
孙中山任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时,“为造就忠裔,矜恤孤寒”,曾让财政部拨公债票2万元作为开办武汉死义烈士遗孤教养所经费,并在各地设立了忠裔院。政府利用这些机构将孤儿收容起来,把他们分为两期:6-11岁的进行幼稚园教育,11-15岁的进行小学教育。以《小学章程》为标准,对他们因材施教,授以军事教育及国民应有之常识,量才培育。这样既解决了战争孤儿的生存问题,又为社会培育了大量建设人才。1912年5月,辛亥烈士忠裔院以南京大石桥昭忠祠为校舍正式成立,黄绍兰被任命为院长。为了把这百余位来自各地的烈士遗孤教养成材,黄绍兰朝夕协同教养员进行探索和研究,并根据这批来自各方、语言复杂、年龄悬殊的学生的特点,编写出大量有针对性的教材。由于她奉行革命人道主义,尽职尽责,忠裔院秩序井然。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辫帅张勋攻陷南京。是时,全城骚然。黄绍兰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安排师生转移,将遗孤一一送回原籍后,才只身返回上海。黄兴及其夫人徐宗汉深为赞许。他们自此情谊日深。然而,黄绍兰则对烈士遗孤不能终其教养而至老犹憾。
共同创办博文女校,
女校成为中共“一大”代表宿舍
此时,昔日的同乡黄侃(字季刚)正在沪渎困居。两人在异乡相逢,很快便结为伉俪。翌年,生女珏珏(即黄允中)。其实,黄绍兰与黄季刚并没有正式结婚,只是有过同居经历。据王庆元《黄季刚先生年表》称:“黄绍兰女士辛亥前与(黄季刚)先生相识并同居。”这样提法并无不恭之意,因事实上黄侃娶黄绍兰时,其原配夫人王氏还未书休。当时民智已开,法律上已有重婚之罪,为娶黄绍兰为妻,又不犯重婚罪,黄侃计设以李姓之名与黄绍兰办理结婚证,黄侃的解释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发妻。如用我真名,则我犯重婚罪。同时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负责任。”二人虽经山盟海誓而结合,但好景不长。婚后,黄侃回北京女师大教书,不久就与一苏州籍的彭姓女学生秘密结合,此事被黄绍兰的好友侦知。黄绍兰闻讯,欲哭无泪,因为婚书上男方的姓名不真,又如何对簿公堂?更可悲的是,她与黄侃生有一女,其父恨她辱没家风,一怒之下,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1916年春,黄绍兰与黄兴夫人徐宗汉、章太炎夫人汤国梨等得到黄炎培、沈恩孚等教育界知名人士支持,租法租界贝勒路(今黄陂南路)民房创办博文女校,由徐宗汉、汤国梨及邵力子、邹鲁、张继等知名人士组成校董会,黄绍兰担任校长。以后由于徐宗汉随黄兴赴美国,章太炎家境也遇上困难,单靠学费收入难以维持办学,曾一度停办。黄绍兰去江苏南通女子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后得南通张謇之兄张詧资助,博文女校又租白尔路(今太仓路127号)复校。这是一幢沿街的老式石库门住宅建筑,上下两层。外墙是青红砖相间,二楼是红漆地板,十分典雅大方。
1920年8月19日《民国日报》“本埠新闻”,有《博文女学卷土重来》一文,称“法租界博文女学校,前以经费支绌,停办一年期,前闻原创办人黄绍兰女士来沪,校董瞿鸿禨夫人、赵君坚夫人、章太炎夫人及旧日生徒,深以停办为可惜,筹商恢复,改订学程,以应时势需求,设文艺专修科,注重国文英文算学”云云。可见白尔路博文女学是1920年以后迁往的,这与汤国梨夫人回忆亦相吻。汤说:“由于绍兰爱好钻研文学,处理日常校务非所擅长,就请了同学赵敬若担任校长,以后赵与邹鲁结婚而辞职,由另一位姓钟的同学接任校长,由黄兴的夫人徐宗汉担任学校董事长。博文女校的校牌,是请太炎书写的。在这所学校里发生过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就是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党代表大会在沪召开期间,参加‘一大的一部分代表即以博文女校为宿舍。”
当时,来自全国各地的12名中共“一大”代表中就有10名住在博文女校。据包惠僧回忆,“当街的两间中,靠东的一间是张国焘、周佛海和我(包惠僧)住,邓中夏同志到重庆参加暑假讲习会,路过上海也在这间住了几天。靠西的一间是王烬美、邓恩铭住,毛泽东同志是住在靠西的后一间。大会开始的前一天,在我(包惠僧)住的那一间房子内商量过(算是预备会)”。“一大”的第一天聚会(有人称作“开幕式”)和7月22日夜的“预备会”,都是在博文女校进行的。长达9天(22日至31日)的中共一大,除去李汉俊哥哥李书城家(今兴业路76号)举行正式会议和最后一天在嘉兴南湖举行闭幕会,代表们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博文女校度过的。
中共“一大”代表为何选择博文女校住宿?
只言片语亦可寻到女校变迁史
中共“一大”为什么会选择博文女校作为代表住宿地,这个问题史学界有两种说法:唐振常主编的《上海史》认为:“这个住所是由李达夫人王会悟联系的,她与博文女校校长相识,博文女校离开会地点较近,又值暑假,师生多不在校,比较清静。”王庆元的《黄季刚先生年表》则云:“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召开,董必武同志与先生(黄季刚)有旧交,特托筹觅会址,先生即函商于博文女中校长黄绍兰女士,届时会议代表即以北京大学旅行团名义寓居上海博文女中。”之所以会有这些不同的说法,是因为黄绍兰与“一大”代表中的董必武、李汉俊、李达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董必武与黄季刚是老同学、老乡、辛亥革命时期的老战友,当时黄季刚适离北京大学,在武汉高师任教,与董必武同处一地,而且黄绍兰与董必武也是同乡,很可能在黄季刚担任黄绍兰老师时,黄绍兰就认识了董必武;黄绍兰与李汉俊也有同乡之谊,李汉俊的嫂嫂——李书城的续弦薛文淑,当时便是博文女校的学生,且黄季刚和李书城都是“南社”的成员;李达和他的妻子王会悟都与黄绍兰认识,王会悟还当过黄兴夫人徐宗汉的秘书,而徐宗汉又是博文女校的董事长。
对于在博文女校中所发生的中共“一大”这桩开天辟地的大事,黄绍兰并不知道实情。就在中共“一大”召开前的5天——1921年7月19日,上海的《民国日报》上还刊有张謇、黄炎培、章太炎、章梫等社会知名人士为博文女校招生及黄绍兰鬻书的启事,全文如下:
博文女学招生黄朴君鬻书启
文艺专修科,注重中西文学,算术附属高小,国民各班均有余额插班,亦可寄宿,八月廿四号开学。名誉校长张謇,校长黄朴君女士。绍兰毕业北京女师范,学术湛深,文章、尔雅、六书、音均(韵)之学,深窥堂奥。性喜临池,楷法出入晋唐,于率更书体致力尤深,效北平翁学士书,几可乱真,造门求书者跃趾相接。创办博文女校,先后数载,家之为毁。此来学款不继,筹措益艰,君锐志进行,再接再厉,同人佩其毅力,热心劝仿海上名人鬻书助赈之例,酌收润金,以资苴补。君谦让未逮,强而后可。兹由同人公拟润格,□□代留心翰墨者勿贵远忽近,交臂失之。宗舜年、张謇、高野侯、宗书年、黄炎培、黄厚成、张志潜、章炳麟、王承谊、张美翔、章梫同启。收件处,上海法租界白尔路博文女校。
这篇启事对黄绍兰的学识及办校经历,都提供了有用的文字。其中谈到黄绍兰的书法几可与翁同龢书法乱真,实非虚词。她的书法骨力遒劲,法度谨严,而又秀丽圆润,风格超逸。1984年的上海《书法》杂志就曾以“黄朴遗作”为名发表她的一幅五律诗轴。
有关博文女校的变迁,文字的记载甚少。仅在当时的《民国日报》上还可寻到一麟半爪,现摘抄如下:
1923年7月18日,《民国日报》的“本埠新闻”在各学校休息汇志栏,有一小段报道:“法租界嵩山路博文女学,秋季起添设初中学一班,请章太炎夫人为教务长。”
1924年8月8日的《民国日报》“本埠新闻”的学校消息栏,有一段报道:“打铁浜博文女学,所聘校董如章太炎、章一山、马淞荃诸君,皆同学名宿。本学期增设中学科,於文字源流常识,尤加注重。”
1926年1月30日的《民国日报》“本埠新闻”的学务丛报栏,有段报道谓:“法租界打铁浜博文女校,昨日举行寒假休业式,十时开会,由校长黄朴君报告,次来宾严濬宣,校董汤国梨,教员孙鹰若演说,均勗勉学生于寒假期间,不忘求学,切实温习,以免旷废。”
黄绍兰领导下的博文女校师生还经常参加各种社会进步活动。1931年至1932年,“九一八”、“一·二八”事件相继爆发。黄绍兰与徐宗汉、蔡元培夫人周俊等组成“上海反日救国大同盟”,奋力投入上海抗日烽火中。她们的爱国行动,鼓舞着驻沪的十九路军坚持抗战月余。
博文女校有小学和中学两部。初创时,只有100余名学生。增辟校舍之后,发展到300多名学生。然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局竟在1933年底以“设备简陋”为借口,取消了博文女校中学部。对此,黄绍兰十分气愤,决意将小学部也停办。时值章太炎由上海迁居苏州,创设“章氏国学讲习会”。各地学子纷纷负笈来苏,年龄最大的73,最小的为18。章任主讲,聘门人为讲师。黄绍兰国学素有功底,又曾师事章氏,亦被聘为讲师。
黄绍兰在特殊环境中形成了特殊的个性,集热烈、勇敢、孤傲和激进于一身。中年后受章太炎的影响,由激进而转入宁静,但愤世嫉俗本色仍不减当年。1935年,她应黄兴夫人徐宗汉之邀,参加武汉黄鹤楼黄兴纪念碑落成典礼。席间,她追忆先烈,抚怀时局,感慨万端,乃借酒浇块垒,大骂蒋介石和在座的湖北省主席张群,义正词严,听者莫不为之动容。
同年10月,黄侃在南京的寓所病逝。翌年6月,恩师章太炎又一病长辞,讲习会停办,黄绍兰悲痛欲绝。不久,她被聘为广州中山大学国文系教授。从此,她以清淡自约,更名为“朴”,更字为“君素”,惟于学术不稍懈,“尤以邃于治《易》为时所称”。每讲授,座无虚席,教室一易再易,愈易愈大,讲义被一一刊印问世。黄绍兰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甚丰。曾著有《易经著疏》及训诂、声韵、诗文等稿。可惜由于世乱不定,生活辗转,她的书稿大都散佚。
1937年秋,中日战争全面爆发。黄绍兰取海道返沪,就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教授兼国文系主任。抗战期间,她忧国伤乱,积郁成疾,于1947年11月13日病逝于上海,终年5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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