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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总有伤口,但终究都会好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传奇故事(上旬) 热度: 18031
潘云贵

  深夜牙疼起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支着下颚打开台灯想看书,窗外这时来了雨,仿佛千万只工蜂集体要挤进来,奈何被玻璃挡住,它们却仍未放弃,继续撞击,开凿。

  远处的高楼像鬼魅在水汽中忽隐忽现,再远一些的地方原先是河与田野,此刻被水泥牢牢镇压,似乎再无翻身的机会。城镇的昨天似乎也葬在这暗处,无人悼念,一同消失的还有我所有称作年少的岁月。

  十九岁离开这座城镇后,我常在怀念中雕刻着它昔时粗狂不羁的轮廓。面对此刻灯火下趋于城市面貌的它,我觉得自己仍然无法适应被时间整容过后的脸。而被迫融进城市的它,也变得忧愁,变得压抑,我知道它的痛处却又无计可施,如面对自己的牙疼。

  牙疼得真不是时候。

  从学校回到家后,我谁都不想见,但偏偏是谁都必须要见的时候,生活没有片刻是宁静的,牙齿和我一样忙碌。

  父母问我是否已找对象,我得用它回答,邻里问我读书情况,我得用它回答,亲戚问我未来出处,我得用它回答,去见一些单位领导老师,我也得用它问候,交谈,连在大街上向陌生人问路,都得靠它。

  才发觉世事多艰,我与牙齿都过得不好,忍受着,苟且着,在时间开凿的深潭中游泳,气喘吁吁。

  父亲半夜起来去卫生间,见我卧室还有灯光,便推门进来,小声地跟我说:“你还没睡啊,快去休息,你明天还要去文学馆问问情况。”我点点头。除了这个动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次寒假在家,我都在奔波中度过,有时是自己,准备好材料后出发去见老师,有时是跟父亲,赶早班巴士前往福州市里,为日后工作东奔西走。

  父亲执意我要留在福州,想我去政府行政机关做事。但几经询问,领导们都说逢招必考,绝无不考就能入职的事情,父亲便垂头丧气,不免在车上数落我:“书读这么高,也写了这么多东西,到头来有用吗?还得再跟一堆人争个岗位。回去我就跟你小外甥说,叫他幼儿园也别念了,以后早点去做工,还能快些赚钱娶老婆……”

  我听得哭笑不得,知道父亲心里有气,要撒出来,便一声不吭缩在座位上。

  其实是我把自己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里,原本可以秉持内心继续求学的信念,在学校安心复习,考去新的地方继续求学,这条路线指向的终点是,自己可以有朝一日在高校教书。但父亲打来几次电话,说他年事已高,希望我能早点回去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母亲和他,他会努力找關系让我留在福州。

  而我深知一个农民父亲身上的力量是有限的,我想看着他死心,不再提出让我去政府机关工作,所以这下回来就陪他与这个世界周旋,直至他成全我的想法。殊不知在这一过程中,我也变成众人手中扔掷的骰子,转转,晕晕。

  因为在山上做工的缘故,父亲认识一些领导。他厚着脸皮带我认识他们。其中一个领导,看过我的材料,想推荐我去文学馆,父亲虽然不太满意这个单位,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说着让我好好去联系。当我前去文学馆拜访领导口中的那个馆长时,保安却告诉我此人已经退休。

  我心内杂草丛生,觉得自己被命运开了个玩笑。我想终结这样的日子,告诉父亲我的想法。“爸,你也是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读书,写自己的东西。这段时间,我们都太累了。我想,以后自己还是想去高校教书,我会好好复习,去考新的学校。你别为我这样了,我不想看着你难受……”牙疼仍旧没好,我忍着,在寂静的客厅里说了这些。

  父亲起身,轻声叹了口气,“好吧,我也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做吧。”说完,他拐进卧室,背影苍凉。

  深夜在灯下,我拿起一本旧书,往铺了层灰的封面上吹了口气,尘埃四起,又即刻消散,落下。真像命运,起起伏伏,终究归于安静。但在这过程里,每个人活法各异,在轻舞飞扬抑或颠沛流离之中,也都有多多少少的辛苦、无奈、彷徨。

  母亲说:“这世上没有一直幸福的人,也没有一直吃苦的人。”悲喜交替,如同朝夕更迭、四季变化,长长短短,好好坏坏,都在一生里蔓延。

  此刻,我很累,我的亲人也很累,我的牙齿呢,仍然疼,深深地疼。谁会轻松?在这个安眠的世界中,多少人在无法被瞥见的梦境里仍然动荡不安,饮恨长歌。

  多想也无济于事,自己又在深夜看书,翻开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读到这一段:“这天早上,他作出了重大的决定。他拿过短裤,展开,审视着,他几乎怀着一种充满爱意的仇视在审视;接着他将一条裤管的一头塞进嘴里,用牙齿咬住;然后用右手抓住另一头拼命撕扯;他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接着他将撕坏的短裤扔在地上。他就想这么扔在地上,给他妈妈看。他套上一条黄色的体操短裤,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再穿上为她准备好的外套和裤子,走出别墅。”

  我默念着,好像知道明天自己要做什么?离开多数人所谓的“正常”,回归自由随意的“不正常”,想到这些,便突然安宁下来,沉入睡梦。

  翌日清晨,我像听到远方的呼唤一样,骑车去海边。平原上有风吹拂田野,一幢一幢从远处冒出的楼房,像巨人静静泡在晨光中,公路是黑色的传送带,将我引向久违的大海,无尽而壮阔的远方。

  一切都在吸收着光和热,我的皮肤,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四肢,我隐痛的牙床,都在这光里、热里享受着暂时的幸福。

  那一瞬间,我是空白的人,没有忧愁,没有苦恼,没有畏惧,也没有恨。红尘俗世,狗一样气喘吁吁的日子,离我很远。我像风,又像是光,和田野,和海亲密相吻。

  许巍歌里唱:“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我想起已然逝去的寒假时光里的种种,有些心酸,这不必说。更多的是释然,对于未来的期待。

  我相信时间会把自己塑造得更好,听到这世界的诗,看到远方的田野与海。大地总有很多伤口,但终究都会好的,因为总有人要去填它,以水,以吻,以花,以梦。

  如同我的牙疼,在这暖风吹过的时刻,也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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