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一中,高三生每个月才放一次假,但每周六日的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很多时候我们会参加一些兴趣组的活动。我和方桐选择了轮滑。
18岁的年纪,做不完的试卷和改不完的错题,总会让脑袋里的“自由”清晰了又模糊了,具体了又抽象了,最终把它绑在了8个轮子上,跑着跑着,似乎有很多东西就那么随风而逝了,又有很多东西以最丰盈的姿态迎面而来。
我们常常到图书馆前面的空地玩轮滑。图书馆的一楼,是其他兴趣组的活动教室,也是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陈加迟。
忘记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小城的秋天已然到来了。我和方桐穿梭在偶尔飘零的树叶之间,一如既往地迎风傻笑。路过书法组的时候,不经意瞥到了一个侧影,在秋天的黄昏到来之前,他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当书法组的成员大多在练硬笔的时候,他用手里的一支毛笔,生生“打扰”了原本应该一闪而过的我—
一个不规范的T刹,我直接身子一歪,跪在了地上。
已经滑出去的方桐一脸惊慌,匆忙掉头来扶我。我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膝盖站起来,却莫名其妙地笑了。那时候,“女汉子”还不是个烂大街的词,但我似乎觉得,一向大大咧咧男孩子气的我,身体里的少女心可能醒来了。
“摔傻了吧你,还笑!”方桐给我拍着身上的土。没等我回复,她的目光突然卡在了我身后。我嘴角的笑还没抹去,转头看到了身后从天而降的两个男生,一脸刚要伸手来扶又纠结于彼此陌生的尴尬。我看了一眼开着的窗户,明白了他们原来是从“窗”而降的。其中一个,恰恰正是那个“罪魁祸首”的侧影。
“水平不高,还是戴上护具比较安全。”侧影男看了一眼我脚下的轮滑鞋。
谁水平不高了?小爷我刷街比组里的男生还快,要不是走神儿何至于……我心里怨念,但碍于走神儿的原因正是他,只能口是心非地回了句“谢谢”。
图书馆的正门在另一边,为了省事儿,两个人又顺着窗子爬了回去。这个事发突然的像文艺电影一样的画面点缀了我整个青春的回忆。
“嘿,你们叫什么?”作为语文单科状元的我是知道的,在主语后加“们”,永远是最妥帖的遮掩。
“他叫谢宇,我是陈加迟。”后爬上去的少年一边朝下跳,一边回答,因而那个“迟”字,加上了主人的加速度,重重地落在少女的心上。校园里的芍药在大朵大朵地开着,我缓缓走过的年少时光,也“啪”地绽放出了独一无二的艳丽。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短,短到我似乎只路过书法组的教室几次,冬天的雪花就来了。
下雪之前,我會每周迫不及待地拉着方桐去玩轮滑,当我不知多少次假装不经意地看向陈加迟的侧影时,方桐终于发现了天机般喊了出来:“天呐,你这堕入人间的神……经病,不会是动了凡心吧?!”
我撇了撇嘴:“好像是……”
我终于知道,在那个年纪,难以名状的“喜欢”会像地震一样,突如其来,杀伤力巨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之前,我从没想过小说和影视作品里说的“心动”是真实存在的感情,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小心翼翼地看向某个身影,然后害怕他知道又害怕他不知道。甚至,试图穷尽那个人的全部信息。
他是书法组的组长,每周六下午两点半开始练字;他是理科复习班的体委,去年考了600多分却因为不能去喜欢的学校而选择了复读;他喜欢书法和篮球这两个全然不同的事物,不写字时看上去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专注的样子又可以让人忘记时间……
我渐渐地发现,他更吸引我的,不仅仅是那道惊艳了时光的侧影,还有他在现实世界里闲云野鹤的状态和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一丝不苟的认真。
那么,他是不是会喜欢我呢?像很多女孩子一样,我时常会想这样的问题,并试图在任何毫无逻辑关联的地方寻求证明:爬楼梯的时候我会想,如果到最后一个台阶迈的是左脚,他就是喜欢我的;买冷饮的时候我会想,如果今天有草莓圣代,他就是喜欢我的;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想,如果一会儿遇到红灯,他就是喜欢我的……事实上是,我在爬楼梯时故意走错一步把最后一个台阶留给左脚;总是绕很远的路去同一家有草莓圣代的冷饮店;即便遇到绿灯,也要等它变成红灯再变绿才肯走……但那种小心翼翼地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我的难过也铺天盖地地来了。想到一段时间没法玩轮滑偷看喜欢的少年,我心里着实落寞了一下,自习课趴在桌子上,心浮气躁地把草稿纸写满了“陈加迟”。
陆老师例行公事地进教室巡视时,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宇宙遨游,直到方桐“嗖”地撤走我手中的草稿纸,我才蓦地醒过来,莫名其妙地看向方桐……在看到陆老师时,我的“莫名其妙”消失了,爬到了他的脸上。
“干吗呢,你俩?”陆老师压低声音问。见我没说话,他随后朝方桐伸出手,“刚才拿走的什么,给我看看。”
“是……老师不是……”不会说谎的方桐支吾着,甚至有点脸红。看她为难的样子,我刚想着坦白了算了,反正暗恋男孩子又不犯罪。结果未等我开口,方桐回答说:“是我原来写过的情书让她看看,这是隐私,老师就不要看了吧……”
我和陆老师同时愣住了。
“不过,我现在不喜欢那个人了,可能我们还小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桐估计是被我的胡搅蛮缠传染了,拿着糟糕的理由搪塞“老谋深算”的陆景合。
陆老师将信将疑地沉默了好久,或许乖学生的话总是有点说服力的,尽管漏洞百出,但他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转身离开了。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他还是暗中观察了方桐好一阵子,在发现确实相安无事后,才终于放心。
我感恩戴德地给方桐买了几包薯片,我知道,朋友之间最珍贵的,哪有那么多共患难,更多的是懂得,是陪伴,是用尽力气的捍卫。但这些,说出来总是太矫情,我玩笑地说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仅以薯片聊表谢意”,然后我们在呼啸的西北风中像两个傻子一样笑得不能自已。她看着地上的雪,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刚刚你好二啊,不能玩轮滑了就跟再也见不到陈加迟一样。”
提到陈加迟,一股失落又突如其来。其实,哪里是因为仅仅不能见到,而是即便见到,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些无处安放的年少情绪,是少女日记里最头疼的东西。
“其实,你也不用纠结。我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这段看起来不是时候的感情,别让情绪绑架了,开开心心地朝前走,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在路上等你。”方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颇有道理地开导着我。
于是我嘴上笑方桐,没谈过恋爱却像个情感专家,其实心里知道,她的“专家”味,是因为对我这个“患者”了解太深。
很久后我在大学的专业课上学习“同理心”,抽象地解读着它和“同情心”的区别,我想,大概同情就是,知情的人站在我的对面,为那份不动声色的喜欢的辛苦而动容,只有方桐会在我身边,同喜同悲。
马上就到高考冲刺阶段了,用来放松心情的兴趣小组也都停止了活动,我和方桐偶尔还会穿着厚重的冬衣玩轮滑,但路过书法组的时候,再没有遇见少年纨绔的侧脸。很少见到他,又想不出偶遇的办法,所以我总在课堂上走神儿。
当我一节课第4次被英语老师意味深长地叫起来回答问题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灵魂出窍太久了。要不是方桐在一旁低声“声援”,我的“痴傻憨窘”估计要难堪到全世界了。后来,方桐悄然丢过来一张纸片,用隽秀的小字写着:“你差不多就行了,相传,真正的爱情是具有正能量的,只有和他考到同一所大学,才能可持续发展。” 我有点愧意地给她“回复”了一个“赞”的表情,这就是朋友吧,不会在你兴致盎然的时候告诉你“他是对的时间对的人”,但会在你误入歧途的路口拽上一把。
此前一边为高考紧张一边心心念念美好少年的纠结,在方桐的警醒下倒也平复了不少,毕竟一厢情愿的感情,总是比两情相悦显得浅薄,一个既是编剧又是主角的人,想换个励志的剧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那天,我在放学后偷偷潜入了陈加迟的教室,把他桌角上的高考目标学校原封不动地抄到了我的桌角,尽管我知道,自己离那所重点高校,还是有些遥远,但咬咬牙朝前跑的日子,总是充满了魅力。
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会奖励自己去操场看陈加迟有没有打篮球,一来二去,我和陈加迟竟然在“猝(别)不(有)及(用)防(心)”的偶遇中意外地熟悉了起来。
备考的日子枯燥又冗长,但有了笑着闹着的同伴,竟也愈发生动了起来。我和方桐,陈加迟和谢宇,我们会约着在闲暇时一起跑步,来缓解压力,在寒冷的风中把口中的白气都变成美好未来的形状,飞驰的身影、放肆的呐喊,定格了我们最美的青春。
那一年的寒假,因为有了高考的点缀,成功地变成了“7天小长假”,我们短暂地回家过年休整,正月初八便早早返校补课。
正月十五的那天,我们照常要上晚自习,大家得到领导的特许到礼堂看元宵晚会。那一年的晚会上有郭德纲的黑色幽默,那一年的我们,在不知不觉间笑出了眼泪。
每个人都知道,比起郭德綱的其他相声,晚会上的那场简直很普通,但在枯燥的备考岁月里,任何微不足道的情绪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与其说是欢笑,不如说是释放,不让自己变成脆弱敏感的惊弓之鸟,以便完好地飞过沧海,到达梦想的地方。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烟花开始热闹,谢宇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蹲在我们的座位后面躲开教导主任的视线,偷偷地喊我和方桐:“走啦走啦,有好玩儿的。”
遵守了将近3年学校秩序的我们,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学着谢宇的样子,弓着背,在后排同学的众目睽睽之下,“逃”出了礼堂。
我们在谢宇的带领下爬上了礼堂的楼顶,早就等在那里的陈加迟正把几盒烟花的导火索拉到盒子外面来,见我们到了,把地上的一小捆手持烟花丢过来,笑道:“小女生玩这个。”
我和方桐不胜惊喜:“天啊,哪儿来的?”
“你们可不知道,我俩为了‘偷渡它们,不仅得跟门卫大叔捉迷藏,还特意新买了大容量书包,你见过都要毕业的人买新书包吗?”谢宇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原本正在惊喜中,但提及“毕业”这样的字眼儿,我们还是默契地沉默了。陈加迟假装没听到,点燃了烟花,不羁放纵地喊了一声:“燃烧吧,青春!”转而,我们一起喊了起来——“燃烧吧,高考!燃烧吧,青春!”
花火绽放在天际,在众多颜色形状都大同小异的烟花中,我们的烟花显得格外艳丽。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轻许了一个小小的心愿:烟花为证,保佑我们4个都能考入理想的大学,友谊地久天长。我悄悄看向陈加迟,他的目光随着烟花升入空中,璀璨而闪耀。
我不敢向烟花求一场爱情,但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可以,保佑这个少年成为我人生剧本里的华丽终章。
那一晚,我的羽绒服被火花烫出了两个窟窿,怕冷的方桐被冻得蹦蹦跳跳,陈加迟最终把所有的烟花废墟点燃了,谢宇激动得忍不住爆了粗口……我想,很多年之后,我会忘记自己做过的试题,忘记高考监考老师严肃的模样,忘记3年中的很多个原以为不会忘记的故事,但一定不会忘记那个一起“燃烧”的夜晚。
我想,如果不是整个城市都在烟花四起,我们一定会被学校保卫处的大叔们“抓走”吧。
我想,如果不是最美好的18岁,我们一定不会因为一场“偷渡”得来的烟花盛宴开心整个青春吧。
我曾听闻,二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潮”,可是那年的二月,花潮尚未起。百日誓师的日子如约而至。学校同时为高三生举办了成人礼和百日誓师仪式,盛大又喧闹。也好,免得伤感两次。
从校长手里接过成年礼的卡片时,我竟然有一瞬的失神,曾经不以为意的18岁,在那个瞬间,有些神圣,又因为高考以及高考背后的离别,略显沉重。
回到自己班所在的位置时,路过陈加迟的班,我习惯性地张望着寻找他的影子,真快啊,相识一年了,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没想到他就坐在最靠过道的位子,当我的目光终于和他碰到一起时,我的脚马上就要带着我路过他了,男生依旧落拓不羁地笑着,然后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卡片,用口语跟我说:“借我看看。”
我走到自己班坐下来才反应过来,除了名字,大家的卡片都是一样的。早就知道我叫什么的陈加迟,何必要看我那张啊。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它躺在了我的课桌上,我突然抑制不住地紧张了起来,又因为太多期望害怕失望努力给自己一些坏的设想,然后尽量平静地打开—违世绝俗,良辰美景,长亭十里,神游八方。16个字,帅气的小楷,但每个成语的第三个字都是漂亮的汉隶,连成一排:绝美十八。
有些失望,因为有些期待他有和我一样的情愫,但又释然地笑了。是啊,最美的时光,最好的我们,与众不同的良辰美景,自此离去,也会在回忆里共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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