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线救国,不是谁都可以
自从考试成绩揭晓后,那段时日,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在上课时躲在书堆后面,用手机拼命百度“200分可以讀什么大学”“学什么技术有前途”之类的问题,在疯狂刷新的页面中辗转迷茫,寻找聊以自慰的蛛丝马迹。
未来,我将会做什么?是去“新东方”学厨师,还是去“蓝翔”开挖掘机?这些问题,连同着对前路的迷茫,在我心中翻江倒海、永不停息。如同有些妄想在高考中走捷径的学生一样,我将目光瞄准了艺考。凭着自以为还行的文字功底和读过几本电影杂志的基础,我选定了播音编导专业。告知母亲、联系老师、报培训班,前置工作迅速完成,却在临行前遭到了班主任李老师的强烈反对。
“你以为可以通过艺考上大学,实际上这是温水煮青蛙式的自我欺骗,如果你不是真正热爱艺术,这条路注定比高考更加艰辛。”去往培训班的路上,班主任的话言犹在耳,但我知道,我已经走投无路。
钻进学校对面的偏僻巷子,爬上一栋灰白色的旧楼,掀开门帘,挤了几十人的培训班房间映入眼帘。讲师带头鼓掌欢迎我的加入,并让我做自我介绍。因为事先毫无准备,我生硬的普通话引起了大家的哄笑,讲师皱皱眉头,示意我坐下来。
如果失败的开场白让我掉落万丈寒潭,那么紧接着开始的第一堂发音课则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在讲师的引导下标准流利地念出“八百标兵奔北坡”这难度系数最低的绕口令。讲师对我的评价很直接:资质平庸,音色嘶哑,不是学播音编导的料。
向讲师狼狈辞行,我以逃离的速度下了楼,不想回冷清的家中,于是在学校门口的两条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从天桥上放眼望去,街道上的车灯流溢闪烁,一颗接一颗,像彷徨失落的流星。眼前的市井百态十年如一日,而自己身在其中,该何去何从?
我沉浸在受挫的悲伤中在街上走着,神思恍惚间没有注意到有五六个眼神凶恶的男生悄悄包围了我。回过神儿时,寒光一闪,我被一把匕首抵住了胸口。
小县城治安不好,我被打劫了。
时间缓慢流动,伴随着喇叭的鸣叫声,远处的黝黑夜色被微光照亮,是一辆朝我们驶来的过路车。100米,50米,20米……我掐准时间和距离,带着同归于尽的想法,贴近为首的手中执刀的男子,一手夺刀,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搂着他一起朝驶近的车辆撞上去。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一瞬间的天旋地转,男子从地上挣扎起来,跛着脚和同伙作鸟兽散。还好撞击不算严重,只给我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腥红的擦伤。我捡起书包,拍净身上的尘土,向一脸惊恐的司机致歉,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转身向夜间诊所走去。
报了警,处理完伤口,坐在诊所的椅子上,一直安定镇静的我突然崩溃,眼泪大颗小颗滚落下来。我所难过的,并非是方才遭遇的不幸和伤口的疼痛,而是对自己的厌恶和无望—天大地天,而我何其弱小,保护不了自己,更遑论保护半世沧桑的母亲和家。
“嗨,你怎么了?”耳边响起爽朗的问好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坐在我后排的男生刘新。他刚刚在诊所看完感冒,穿着拖鞋,手里提着药品和消夜。刘新是典型的“三好学生”,一路从郊区考到县里,朴实上进,中规中矩,单纯如一张白纸,我们只是点头之交。
听了我的讲述后,他皱眉叹气,朝对街的小区指指:“我租的房间就在那里,去我那里坐一坐吧,我给你烧水洗脸。”经他提示,我才在玻璃上看到自己沾满尘土的狼狈面容。此刻的我需要熟悉人的关怀,也需要一处避难所,来掩藏我的惶恐。
刘新的住处并不能算作房屋,而是一间搭建在住宅顶楼的廉价棚屋。这一带学校众多,违章建筑铺天盖地,无数离家奔赴此地求学的学子,将青春安放在这一片片如灰尘般密集的“求学村”中。
用热水狠狠洗了一把脸后,我仔细打量起了这一间柔光淡淡的小屋。房间陈设极为简陋,但让人异常镇静的温馨感和安全感扑面而来,在桌上高高撂起的教材旁,一棵雏菊在夜色下以上进的姿态迎风招展,白如月牙儿、香如尘梦。而最吸引我的,是那刻在墙壁上的4个大字:杀进武大。醒目遒劲的字体,在心底最脆弱无助的我看来,有一种活血祛瘀、惊心动魄的美感。看我凝神,刘新感慨道:“唉,我离武汉大学还差了近100分呢,任重而道远啊。”
“读大学,究竟有什么意义?”终于,面对这位尖子生,我问出了困扰我多年的问题。
刘新“扑哧”笑了,踢掉拖鞋,大大咧咧地坐到地板上,与学校里乖巧的形象判若两人:“假设你是躺在货柜里供人挑选的手机,顾客不可能挨个儿了解你的性能、外观和数据,那么此时你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品牌,‘三星还是‘华为,‘苹果还是‘Vivo,你的品牌越好,越有可能被顾客握在手中。我们初出茅庐供社会挑选时,毕业院校就是我们的品牌。我们的毅力、能力、记忆力等很多素质,往往体现在学历之中。”
时隔多年,我依然能清晰记得这一番让我哑口无言的话语。从前,我心比天高,自诩见多识广、情商爆表,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而那一夜与刘新坐而论道,我的幼稚暴露无遗,对应试教育的偏见亦轰然崩塌。那些看似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分明是身怀绝技的英雄儿女,心里开着东京的花,下着巴黎的雪,只是霸气不外露,藏刃于无形。我就这样因祸得了一个学霸朋友,这感觉倍儿爽。
假装优生,忘掉自己是谁
第二天清晨,我打破以往踏着铃声进教室的惯例,首次将闹钟设定在了6点以前,也得以初次见到小城在晨曦中刚刚苏醒的模样。河畔的晨风有些湿润,行道树的叶子卷起了边儿,小贩的叫卖声从街道那一头慢慢响起,将一物物渐次唤醒。而刘新,每一天都能幸运地看到这样生机蓬勃的景象。
学校的桂花一树树开了,或白或橙的花朵烈焰一样燃烧在枝头,典雅细碎,香绝满园。而我们这群高中生,也如同这偏偏开在万物肃杀的深秋时节的植物,有着裂帛向天的勇气。
踏着沁人的香味走进教室,我没有像以往那样从课桌里掏一本漫画书或是抓一把瓜子出来,而是翻开崭新的数学习题册,从最简单的例题开始,一笔一画细细演算起来,用十足的定力将自己钉在椅子上。早自习结束,迫不及待对答案,连着对了好几题,心中竟有神清气爽的欢喜。抬手揉揉眼睛,细碎的阳光从窗外漫延进来,像是一场恍惚的梦境。
然而,这并非一场梦,而是刘新和我约定的一个“假装优生”的游戏:用一季秋天的时间忘掉自己是谁,忘掉颓废的曾经,跟随他,像優等生一样去生活和学习。
“你上进也好,颓废也罢,都得在这间教室坐满两年。你不如尝试着学习学习,体验体验另一种生活。如果你觉得不好玩,再继续堕落也不迟。”刘新给我说的这番话,充满了诱惑力。那一夜,我明白了自己的弱小,于是尝试以坚韧的姿态把自己武装起来。
而今想起那段芬芳馥郁的日子,时常觉得啼笑皆非,无数人寒窗十年,皆因为光芒闪烁的梦想,而我颤颤巍巍迈出的第一步,居然始于一个角色扮演游戏。漫画总有看厌的时候,青春总有耗尽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想揭开“另一种生活”的神秘面纱。
凡事躬身其中,会发觉未曾体验过的美,从前被忽略的东西,开始毫发毕现放大于眼前。挺直身板认真听了第一堂政治课,发觉老师是位有趣的老顽童,在讲课时手舞足蹈,附送一个又一个彩蛋;闭着眼睛虔诚地做了第一次眼保健操,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心在悠扬音乐中一点点归于宁静,仿若掉进了时光的缝隙;翻开地理图册,手指沿着经纬线游走,太平洋的鱼群快要沾湿手指,安第斯山脉的牛仔唱起了情歌;朗读古文诗词,忽然在时空中轮回,薛涛的幽婉如泣如诉,凉州的琵琶弦声急切。
一天结束后,刘新用笔戳我:“感觉怎么样?”我没有回应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底却兴奋地想:感觉还不赖。
放学后回到家中,忍住8点档连续剧的诱惑,我摊开习题,拧亮台灯,延续起了在校时的良好状态。母亲跳完广场舞回家,哼着歌推开门,惊异地发觉我正在学习,赶紧止住歌声,退身出去轻轻把门带上,把宁静和空间都留给了我。过了一会儿,她给我送来一杯牛奶,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生怕一触碰,我难得的良好状态就会碎裂。从她隐忍克制的脸上,我看出了难得的受宠若惊。儿子一个细微的改变,即刻让母亲的世界翻天覆地。
接下来的一个月,在刘新的监督下,我继续着“假扮优生”的游戏,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这都是一段不同于浮光掠影的以往的洁净岁月。每一天的时刻和意义都被拉长,不再短暂到模糊,抱着书本走在这样的时光里,有一种无愧天地的满足感。
原来年华,浪漫如诗。
也想花开不败
第二次综合性的大考,在秋风乍起的时候来临,这一轮答题,明显要顺利得多。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成绩下发那天,天上的云朵是鱼群的形状,窗外的阳光呈一个舒适的温度。我从班长手中接过排名表,却没有在倒数10名的范围内搜寻到自己的名字,悬着心把目光朝上移,我“噌”一下站起来:总分461分,在近60人的班级中位居第26名。虽然在这个普通班,前5名才有希望考重点大学,但100多分的涨幅,已足够让我向这静水流深的两个月激动致敬。刘新依旧发挥稳定,以550分的高分笑傲群雄。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461和26这一对虚浮的数字根本经不起推敲,月考只针对当月知识进行测验,并不会将以往知识综合起来,所以我在这洗心革面的一个月所学习的知识,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我仍要感激这次考试,是它帮我重拾信心,让我在习惯了凌乱颓废的时刻,突然有了腾云驾雾的豪迈,并决定认认真真考一所大学。我承认,大学的诱惑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哪怕一个人可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究其原因,也只是他考不上而已。
成绩下发后的第一堂地理课,班主任破天荒地没有讲地理,而是向我们分享了一个普通女生逆袭考上复旦大学的故事—《花开不败》。这篇文章曾陪伴无数学子熬过高中,我们亦不能免俗,教室里的氛围陡增伤感。要承认,当时最打动我的,并非哪一部浩瀚巨著,而是这则仅仅只有几千字的励志故事。
小学入学时,母亲期望我能入读双语学校,学校面试官给我打了最低分D,婉拒了母亲的请求;初中时,我和同桌弄脏了教室的地面,老师允许成绩优异的同桌放学先走,却命令我留下来进行打扫;高一时,我向班主任送上穿越小半个城市买的生日礼物,她皱着眉头收下后,批评我要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在这一幅幅跳帧的灰暗画面里,是那位永远坐在最后一排的寥落少年,明知道青春在一点点被葬送,却又毫无招架之力。
我厚着脸皮向班主任讨要了那一期杂志,撕下印有《花开不败》的几页,用胶带将破损的区域补好,小心翼翼夹进了书本。凭什么,我要相信命中注定?凭什么,我就不能拥有鲜花和掌声?
我开始像刘新一样,疯狂地买一本本高考辅导类杂志来看,跳过花花绿绿的漫画和鸡汤文,直接翻到大学资讯栏目,在一所所大学的惊艳亮相中畅想未来。北大的博雅塔直入云霄,坐在塔下读海子的诗集,一定能有一场浪漫的相遇;人大的课程丰富多彩,我一定要去蹭一蹭张悦然开的小说鉴赏课;武大的樱花季季繁盛,在花雨中骑车穿行是怎样的体验?厦大的海水蔚蓝纯澈,生活在这方诗意水土,会不会有碧海蓝天住进心底?
最终,我将目光锁定南京大学,这里有实力不容小觑的新闻系,有历史厚重的图书馆,有爬满藤蔓的旧钟楼;而南京这座六朝古都,有我想要的美食城、夫子庙、桨声灯影秦淮河。查阅南大历届提档线,文史类专业皆在600分以上,离北大、清华也不过只差着几指宽的距离,但它对于刚刚打了漂亮一仗的我来讲,好像也不完全是遥不可及的神话。照着这样的涨幅保持下去,一定有希望的。
往后的很多年,我胡须长粗、喉结凸起,在蝇营狗苟中越活越现实,也就再也没有做过如此胆大妄为的梦。但我依旧能忆起青葱岁月里曾有过的万丈豪情,那种对自己潜力无限的坚定,仿佛乾坤都掌纳在手中。这是在极限颓废之后,另一种极限痴狂的状态,但是对梦想的贪婪,从来就不会受到诟病。若不狠狠地做一次白日梦,余生的黄昏里,我将何以慰藉回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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