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传来时,木兰正在织布,纺车的轮轴旧了,吱呀声响回荡在屋里。那是个日光明朗的午后,微风穿过窗牖,牵起几缕青丝。她衣着朴素,眉眼专注,动作十分娴熟。一声低沉的叹息,让她停下手中的活儿。
木兰起身走向屋外,年幼的弟弟玩着泥巴,阿娘鬓角花白,阿爷愁容满面。木兰搀住佝偻的阿爷,开口询问,却见他欲言又止。他的眸中满是痛苦与绝望,仿佛一株老树即将承受狂风骤雨的摧折。
阿爷不说原委,可木兰怎会不知呢?柔然又扰边陲,朝廷在征兵,一户一丁的军令不容抗拒。木兰明白阿爷的绝望,年幼的弟弟自然不必考虑,剩下的便只有他了,但风烛残年之躯何以抵挡刀剑无情?他将要踏上一条必死而没有意义的险途。
木兰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找寻转圜的余地。此夜辗转反侧,一个瞒天过海的计划在脑海中浮现。而这个计划,需要她以生死为赌注。天光拂晓,庭院里弥漫着浓雾,木兰掩上门扉,悄然上路了。她穿梭在市集上,到了正午时分,牵了一匹骏马,怀抱一袭战衣,返回家中。路遇的乡邻见到她为阿爷备置行装,称赞她乖巧懂事。殊不知,木兰要把这些行装留给自己。
她绾起长发,披上战衣,眉宇之间霎时展露英气,摇身变成了濯濯少年。在阿爷愣怔的目光里,木兰平静地述说她的决定: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这是个可怕而大胆的决定,她要欺瞒所有人,将年轻的生命付诸疆场。前路会有多少苦难,木兰并不知道,甚至没有勇气去想象,但她要尽力保全这个家。没有别的选择了,那就由她开启一段前人不曾走过的道路。
朝阳温柔地拂过青灰色的瓦檐,木兰翻身上马,藏起心底的眷恋。她多想伸手拂去阿娘眼角的泪痕,却不得不策马扬鞭。嗒嗒马蹄掀起一阵尘烟,她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在故乡的尽头。一路遥迢,耳畔仿佛响起爷娘饱含不合的呼唤,引她每每回顾,可注定无法回头。黄河水奔腾不息,一座又一座山头等着她去翻越。她来不及迷惘和惶惑。她告诉自己,要掩饰好女儿身份,就要比男子更英勇。
风餐露宿,万里奔袭,猎猎风声呼啸而过,铠甲在月色里泛起凛凛寒光。木兰伏在马背上,连日行军让她几度合上眼眸,又被更声惊醒。等到队伍终于停下,已至边城,前方充满了杀机。
她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乐府歌谣里写得简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不是人们将纷飞战火遗忘,而是不知该如何形容遍地哀伤,如何捕捉一个初次离家的姑娘面对生死的倔强与悲凉。
那些被黄沙掩埋的尸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刀光剑影里,熄灭的是千家万户长燃的希冀,是她曾拼却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但她的手不得不沾上鲜血,战场上容不下丝毫犹豫。家国大义太重,她只能割舍与生俱来的柔情,把所有恐惧化作手中变幻莫测的剑锋。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发光的。木兰逐渐立下战功,用她的芳华换来军中威名。她不敢有任何懈怠,唯有赫赫战功能掩盖她纤细的身段,把花木兰这个名字和孤勇无双的将军联系在一起。边关的风物印刻在脑海里,木兰觉得周遭的一切慢慢变得熟悉,而从前在故乡的日子逐渐走远。长年征战,让她的掌心磨出厚厚的茧,迎着皓月星辰,举目南望,窗边的纺车是否还在吱呀轮转?
彼时她在闺中曾憧憬一个翩然而至的英雄,而今她成了英雄。十年了,战火终于平息,她又一次扬起马鞭,去接受属于她的荣光。宏伟的殿宇在木兰沉稳的步子下铺展开来,她缓缓走到天子面前。十年军旅生涯让她从赢弱女子变成英武将军,从故地山水到烽火边陲,她付出了太多,当得起帝王的褒奖。
皇恩浩荡,千金相酬,还许她尚书郎的官职。那一刻,木兰是所有人的英雄,可她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滚滚黄沙面前,谁都不是胜利者。或许在她倔强地替父从军时,曾有过建功立业的念头,但军旅生活早就磨平了她的棱角。家国是她的信仰,却不能将她从无限的悲凉中解救出来。她每次握紧佩剑时,都不知那声声号角会是谁的悼歌。此刻,她站在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的朝堂之上,无法劝服自己接受高官厚禄。
她的耳畔响起绵长的呼唤,在心中凝聚成一个信念——她要回家。功勋卓著的将军身姿挺拔,在群臣的错愕里婉拒了皇帝的敕封,她微微一笑,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愈靠近家,木兰的心中愈是忐忑。阔别多年,遥远记忆里的一切都还在吗?嗒嗒马蹄踏在陌上,印象中宽广的原野似乎变得窄小,但远处互相搀扶的身影却如此高大。阿娘华发渐浓,阿爷更见沧桑,阿姊为见自己特意梳妆,弟弟在院中磨刀宰羊,准备给她奉上一道盛宴。他们都在,那就够了。
推开记忆里从未褪色的门扉,少女时光如溪水涓涓而来。木兰脱下发簪,如瀑青丝披散下来。她要给自己一个仪式,回归安稳寻常的生活。那身战袍还是褪下吧,换上旧时素朴的衣衫。轩窗下,纺车旁,云鬓绾髻,胭脂描妆。她对着小小的铜镜,指尖略颤,终于在眉心贴上花黄。镜中朦胧的光影究竟是谁?她如此熟悉,又全然陌生。岁月在木兰的眼底定格,比少时更为清隽的眉眼里蕴藏着贞静,是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的云淡风轻。
如果多年前的那一日,她没有决然奔赴疆场,此时又会怎样呢?也许她仍在窗前转着纺车,院子里有追逐嬉戏的孩童,吵着要她烹一道寻常的佳肴,而她在凉凉暮色里等待荷锄而归的丈夫。那个男子憨厚质朴,就像每一个田垄上的农人。这样仿佛很好,可她从未后悔当初的抉择。
一身红装的木兰走出闺阁,在众人面前亭亭而立,整理好翻涌的心绪。她给随行的军士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关乎忠孝,关乎家国,又或者只关乎一个少女。她在山穷水尽时放手一搏,创造了属于她的传奇。
最初,她没有豪情万丈;最后,她不慕富贵声名。世间纷扰喧嚣,活成一株利落的木兰多好。满树的花开成纯粹的白,枯萎后生出青绿的叶,它知道自己的生命应该有另一种模样。
后来她的名字落进一首北朝民歌里,悠扬在岁月长河中。过往者乘着浮舟,打捞关于她的旧事,也與失落的自己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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