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的深秋,空气里浸润着草木的清香,一个宽袍广袖、披散着头发的公子卓然立于幽篁深处。他望着猗猗绿竹,啸咏良久。天下人皆知王徽之爱竹成痴,一日不可无此君,却不懂,只有这抹翠色才是流淌在他心底的柔情。
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子,字子猷。生在“王与马共天下”的东晋,琅琊王氏门庭显赫,名士才子层出不穷。这样的家世,让多少自首为功名的布衣之士艳羡,王徽之却不以为然。他虽才华横溢,文章备受世人推崇,书法尽得其父之势,但生性卓荦不羁,行事任情任性,自成一派名士风流。
光阴迢递,东晋已偏安江左數年,王徽之亦承袭了家族的荣耀,担任大司马桓温的参军。大权独揽的桓温很欣赏他的才学,对他落拓不羁的性子也很迁就。然而,桓温的弟弟桓冲看不惯他整日里蓬头散发、不理政务的散淡样子。桓冲曾戏谑地问王徽之,“王参军,你在军中管理哪个部门?”王徽之想也未想,“不知是什么部门,时常见人把马牵进牵出,我想不是骑曹,就是马曹吧!”桓冲又问:“马匹病死多少?”王徽之神色如常,信手拈来《论语》的句子,“未知生,焉知死?”机智的话锋,堵得桓冲哑口无言。
这短短六个字,哪里只是说马,整个魏晋的贤达美士都像张扬肆意的花,避不过王朝更迭间的血雨腥风,任凭雨打风吹去,却活得狂放从容。
太和年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天地间一片苍茫。王徽之突然很想念好友戴逵,于是夜乘小舟过剡溪,逆流而上行了一夜,但到了戴家门口,他却要原路返回。船家问他为何,王徽之从容地说:“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一路山水迢迢,两岸尽是萧萧草木、哀哀猿啼,天地间的悲凉悄悄入了王徽之的眼。他感伤百代沉浮有定,世事沧桑迭变,如同这江上过客。两岸草木,岁岁年年,不知历经几代生死荣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本应翩然而来,乘风归去,何不做一只世外野鹤,但求旷达随性。
事实上,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最好注解。
王徽之年少时,乘船去京师建安,小舟在清溪码头停泊,途中有一位敦和风雅的男子过岸,他听人说此人是笛艺号称“江左第一”的桓子野,便命童子去传话:“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
彼时的桓子野大破前秦敌军,一战保下了江南半壁河山,声名随之鹊起。不想,他听到王徽之的名字便掉头下车,坐在小马扎上,为王徽之吹了三调,曲毕便乘车而去。从头至尾,主客不谈一言,唯余江上清风。
多么清淡的相遇与别过,淡远在名利荣辱之外,却浓郁在风骨之中。这场短暂的相遇如无言的落花,带着朦胧的禅意,成了一曲醉人的《梅花三弄》,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徽之定是听懂了桓子野曲调里的婉转徘徊,和对浮生倥偬的慨叹。
隽永作骨、风流为魂的魏晋名士,经历着政治混乱的时代,但也享有精神上的自由,这使他们能够忠于本心地去爱,去恨,去执着。
世人谈起王徽之,多半“钦其才而秽其行”。他不修边幅,不拘礼法,那些放荡不羁的举止,让人将他看作纨绔浪子。然而,勘破功名利禄,笑对人生沉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正如当年殷浩面对桓温的挑衅时凌厉回应:“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这掷地有声的话,应是性情中人的傲骨。
公元386年,王徽之和弟弟王献之同时病重。
他们兄弟间感情很好,时常互相询问病情。没多久,王献之便病逝了,大家怕王徽之伤心,就瞒着他。但王徽之心有感应,问左右,“怎么好几天没见子敬,怕是没撑住,先走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如常,而后吩咐车驾,前去灵堂奔丧,知道弟弟素爱弹琴,就拿来弟弟生前的古琴弹奏。后来,刘义庆著书,写到此事,说王徽之“不悲”“不哭”,直至“弦既不调”时,压抑太久的悲情才排山倒海而来,再也按捺不住。最终,王徽之把琴狠狠地摔到地上,恸哭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一个月后,王徽之也故去了。他们的兄弟之情让人联想到《世说新语》中的另一个故事。
晋人王戎丧子,哀痛不已,他的友人山简去看望他,不解地问:“幼子夭折固然悲痛,却没见过像你这样茶饭不思,终日戚戚的”。王戎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情之所钟”,短短四个字,道尽世间无常的悲欢离合。王徽之摔琴的刹那,又凝聚了多少深情和绝望呢。
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在王徽之的一生中,懂他的人爱他恣意纵情的才华,也爱他骨子里的深情,正如桓子野一般,一曲终了,莫逆于心;不懂他的人,他亦以平常心待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雪夜访戴的少年,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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