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金圣叹是奇人,有人说他是怪人,也有人说他是异人,总之他不是个平庸的人,任世易时移,他只是随心任性地走了一条不寻常的路。他是江南柳色里苍虬的松,枝叶并不繁茂,却四季不凋。
金圣叹出生在舂光明媚的三月三,这天也是文昌帝君的生日,所以他被看作文曲星下凡。文曲星下凡是要中状元的,戴乌纱,赴皇宴,没准还能做驸马。可等他考功名时才知道故事当不得真。
他在岁试时,或以俚词入诗文,或于卷尾作小诗,那些讽喻惹得考官大怒。由此一来,考不上才是应该的。
明朝是科举考试的鼎盛时期,八股取士是一项严密、严格又严肃的事。他虽以栋梁自勉,却不肯争一林之秀,落笔肆无忌惮,把考官当作坊间听书的市井百姓,先博他们一个开心。
这番举动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通透,嬉笑怒骂尽显文采风流。他的言行举止不拘礼法,近乎怪诞,喜欢作对子,便左边写“一个文官小花脸”,右边写“三朝元老大奸臣”。他虽怪诞,却不误佳人,那枝带雨桃花斜斜地开入笔墨间。
他评点古书,称《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为六才子书,逐一批注,其词轻松,其意厚重,其心多情。
好友徐增形象地描述过他的生活,说他“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或兴至评书,奋笔如风,一日可得—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
他实在不是勤勉之人,甚至有些许不安定,宁愿醉得糊涂,或者埋首在非今时今日的情节里,恍若一梦。他的书法偶有郁结,所以不能一笔而成,就像岁月里多有停顿。
明清易代,他改了名字再进考场。这次他名列榜首,却绝意问仕,然后仍关起门来批书,大笔一挥就是三十三则不亦快哉——“猫捉老鼠,不亦快哉;点火放炮,不亦快哉;看人街边吵架,不亦快哉;听壮夫唱吴歌,不亦快哉;瞧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有人说他不做清廷的官是因为有气节,很多人为此赞不绝口。后来顺治帝读了他的作品,说:“此事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金圣叹听说后,感而泣下,垂袖向北叩首。所以又有人说他也不过是一俗人,到底还是在乎这点名头。其实他们看不穿,他此时叩谢的不是当朝皇帝,而是一个知己。
有一次,十年未见的朋友突然深夜来访,开门才作完揖,没问是坐船来还是走路来,也没让人家床上坐或是榻上坐,自己扭头进了内室,央求夫人也学苏东坡的妻子,拿出一斗酒来。夫人欣然拔下金簪递过来,金圣叹一掂量,够喝三天了,真高兴啊。
金圣叹说他的妻子如东坡妇,是苏东坡《后赤壁赋》里的典故。月白风清,如此良夜,有客有佳肴就是无酒,妻子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佳作,写的是妻子温柔贤惠,事事迁就于他,死后得以与苏东坡同葬。幸好,金圣叹也有一位能与他同悲同乐的妻。他打心底疼爱妻子,在话本小说兴起的年代,却没有关于他的任何风流韵事,但讹传还是不少。
坊间都说,金圣叹曾梦到仙人嘱托,断不可解说《古诗十九首》,他深以为戒。某天他喝醉了,忍不住畅谈里面的《青青河畔草》,结果没多久就摊上了事。
那时,苏州府吴县新上任的县令任维初,对欠税者施以重刑,还把公粮高价卖给百姓,这一做法激起了民愤,群众自发组织起来反对暴行。正好顺治帝驾崩,上百名秀才去孔庙痛哭,发泄不满,并向巡抚告发,可这上下级却勾结在一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巡抚上书朝廷,诬陷他们抗缴兵饷,聚众倡乱,还去惊扰先帝之灵,实在是不服管教。
彼时,山河还未一统,朝廷为了让他们知晓扇害,竟判斩立决。十八个核心人物,其中就有金圣叹。
金圣叹身陷囹圄,也念妻怜子。可这一切已无法挽救。悲切是真的,但既然不能改变结局,干脆游戏到底。
马上就要被斩首了,金圣叹神秘兮兮地唤狱卒过来,请求他把遗书交给妻子,狱卒心中暗喜,想着定与财产有关,毕竟金家曾经显赫一时,藏点东西也是正常的。
果然是个秘密,一般人金圣叹也不告诉——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赴死也绝不拖泥带水,狱卒立时目瞪口呆,可他还不是最后一个被金圣叹惊到的。刑场上,刽子手扬刀,金圣叹尸首分离,他的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展开来看,一张写着“好”,一张写着“疼”。
好疼的金圣叹,任谁都要为之一叹,他这一生也张狂,也疯癫。
他死后,妻儿被流放宁古塔。清朝时,很多江南文人被赶至那里,经年累月,倒在那北荒苦寒之地建起宁静的田园。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有的人穷尽一生,细细描画,唯恐哪一笔不够生动。而金圣叹的一生,则是串起的各色珠子,大小不一,质地不一,却是珍如细贝,每一颗都有凝聚,随手而拾,夜月寒霜是,断桥雪痕是,窗前流萤是,陌路枯荷、书里春秋尤其是。
雨入花心,自成甘苦;水归器内,各现方圆。这是金圣叹的自题。时局到底是误了他,还是成就了他,怎么说怎么有理,怎么说都说不透。这就是两下里的缘分吧,至少他成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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