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曾子昀仍记得故乡戏园里的那株白梅。那时细雪轻落,他路过园子,隔着黛瓦高墙,看那梅花开得浩瀚。伶人正唱着一折关于白梅的戏,那是一株梅花和一只燕子的故事:燕子爱上了白梅,想看白梅盛开的样子,可它受不住寒冷。曾子昀站在墙外听着,心想,自己若是那燕子,宁可死了也要留下来。
一转眼,数十年已过,身处异乡的他只笑那时的自己不谙世事,拼了命也要守住珍愛的东西。吱呀一声,小书童抱着一瓶白梅推门而入,“公子,疏影寺给您送了几枝梅花。”曾子昀颔首,望着瓶中白梅,方才压下去的思绪伴着花香再次涌上心头,记忆中的越国也愈来愈清晰。
越国与代国各据江南江北,四十年来交战不断。曾子昀和千千万万越国人_样,厌恶蛮横好战的代国人。他十六岁便中了状元,名动越国、金榜题名后,他选了个日子去书院叩谢恩师。
就在那天,他走在街上发觉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其中一人道:“你看他的眼睛,确实跟我们不一样。”另一人又说:“听说他十岁时就一个人走三十里夜路,为他娘挖草药,我还道他有胆识,原来是代国人的蛮种,带着狠劲。”
曾子昀脚步一滞:他们是在谈论自己吗?他心中蓦然涌上一阵不安,转身折回家。进门时娘仍在熬药,这几年她的身体不大好。他犹豫许久,终于开口,“娘,我们是代国人吗?”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抖,颤声问:“谁说的?”
曾子昀见状,心里一沉。她连忙放下药碗,死死握住他的手,“别听他们胡说。”见他默不作声,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瞒住啊。
“十六年前,代国打过江来,我和你爹在战乱中捡到尚在襁褓中的你,看到你脖子上挂着藏银弯刀,便慌了神。代国人尚武,小孩子满月后便会在脖子上挂上用藏银打的弯刀。我们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下你。你爹临终前跟我说‘昀儿永远是我们越国人。我们从未向旁人说过你的身世,可那时我跟你爹新婚不久,平白冒出个孩子,难免有人疑心。”说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昀儿,你爹说得没错,你长在越国便是越国人啊。”
曾子昀连忙扶她躺到床上,沉默了半晌,忽地起身,去书院找顾先生。他从未做过对不住越国的事,宁可不去做官,大不了以后当一辈子教书先生。可他见到顾先生那刻,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顾先生神色黯淡地道:“子昀,你回去吧。”他愣住,“先生,您也嫌弃我吗?”顾先生摇头,“我怎样看你不重要,别人怎样看书院才重要。”
曾子昀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只记得路过戏园时,里面又在唱那出白梅与燕子的戏。他听见,燕子留下来了,可没等到梅花开便死了。他终于明白,冬天容不下燕子,它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而自己,怕是真成那只燕子了吧?
后来,流言蜚语日渐将他淹没,娘的病也越来越重,药房竟不肯卖药给他,娘在除夕夜撒手人寰。下葬那日,天空落起细雪,没有人来吊唁,曾子昀一身白衣,跪在棺椁前,孤单到仿佛要融入茫茫天地。那一刻,他终于决定离开这里,去往江北。
曾子昀抬头,望向窗外的大雪,江南江北的雪终是不同。奈何这数十年情多,仍忘不了越国的初冬,纵有细雪飘落,仍会有桨声飘摇、晨橹轻拨。每到傍晚,他便与同窗打马访孤山,孤山苍翠依旧,只有顶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那时梅边的月色如今都已消散,那时踏雪的心情只剩倦马旧袍,那时的一切都已回不去。他知道,每一个流落异乡的京华倦客,心底总抹不掉归家的念头。
日归,日归。可他再也归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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