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中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白的诗作既有庾信的清新之气,也有鲍照的俊逸之风。杜甫以庾信和鲍照的诗来比李白的诗,简洁随意,意蕴悠长,让人耳目一新,也让人好奇庾信和鲍照是何人,竞在杜甫心中堪比李白。
庾信和鲍照生活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段历史政权更迭最为频繁,玄、道、佛学多维流行,文人雅士崇尚古风,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山水,不拘世俗,雅好清谈。也因为这种多元文化,魏晋风度历朝无出其右。
鲍照与庾信的人生,像是一种对照。
鲍照出身寒微,钟嵘在《诗品》里用一个词形容他——才秀人微,是最逼真的写照。他二十六岁时曾向临川王刘义庆自荐,却未得重视。他不死心,准备献诗言志。有人劝阻他说:“郎君位卑言微,不可轻忤大王。”鲍照闻言大怒,“历史上有英才异术却沉没而不可闻的人数不胜数,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
这番话慷慨激昂,历史上多少名士也曾有过如此壮志豪情,但多数无终。鲍照终得赏识,却始终沉沦下僚,不得上位。
他的诗自低矮灌丛中来,不带多少傲气。苍劲气骨里有对下门寒士的懂得,也有慷慨不平与凄凉壮丽。乱世里谋求生存的人,每一步都不容易。他的诗多拟古咏史,无不沉重,刀光剑影里却不乏清逸,偏偏折射出一抹亮色。那首《咏白雪诗》便是如此,“白硅诚自白,不如雪光妍。工随物动气,能逐势方圆。无妨玉颜媚,不夺素缯鲜。投心障苦节,隐迹避荣年。兰焚石既断,何用恃芳坚。”
雪样的素光像是他清直不渝、工诗善叙的动力。这一生,他活得很苦,鲜有人怜惜。有人把美的东西毁灭,制造出一场场悲剧,可亦有人为蚌化珠,把粒粒辛酸磨成世间最美的珍珠。鲍照,就是诗褶里抹不去的飘逸一痕。
细雨飘洒,梧桐已被冲刷得清亮不染。周遭一片空蒙,只有风声、雨声和梧叶摇动的沙沙声。隔着蒙蒙雨雾,恍惚中看见一颗清露,从北周来到窗外青绿的梧叶上,熠熠生光,一如庾信。
庾信可以算作宫廷诗的代表诗人。他少负才名,十五岁入宫为太子萧统伴读,后又陪同梁簡文帝萧纲作一些绮艳的诗歌。萧统便是《昭明文选》的编撰者,整理了脍炙人口的《古诗十九首》,萧氏一族不像皇家,倒似书香门第,以文为玺。
生活在这样旖旎漫靡的宫廷,庾信早年的诗赋在语言技巧上有相当的成就,但反映的生活面过于狭窄,缺乏壮阔的激情。其实这不能怪他,多少人能身处安逸而悟得人生大义呢?后世里,经历与感悟相去甚远者,只有一个晏殊而已。
大概老天也不忍心局限了庾信的诗才吧,后来战乱纷起,他在这场人生闹剧里颠沛流离。那时侯景叛乱,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萧绎,后又奉命出使西魏。在出使期间,梁国又被西魏所灭,庾信无奈之下便留在了西魏。
彼时西魏君臣久闻庾信盛名,很是器重他,封他为车骑大将军。北周代魏后,甚至为他封侯。那时,陈朝与北周通好,许多流寓在北周的文人得以回归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去。庾信虽然在北周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交,但内心十分思念故国,更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
这般特殊的经历使庾信在北周时进入“老成”的创作。他不是一个果敢决毅的人,也不若苏轼豁达洒脱,亡国之哀、羁旅之愁、道德之责像夺命的藤蔓,时刻缠绕着他的心,却找不到任何出路,只是在无可慰解中强自慰解,却愈陷愈深。这使他的诗满怀风霜,沉重无比。
他在《拟咏怀》里写道:“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伤感无尽,一曲难言。
人总是难以合弃以往的自己。庾信的文风虽渐如深沉,但年华灯下仍带有华丽的影子。工于辞藻未必是坏事,真正的才华是凭言递意,得鱼亦铭筌。所以我极喜欢《杨柳歌》的结句,“欲与梅花留一曲,共将长笛管中吹。”一曲《落梅花》,一曲《折杨柳》,哀凭故国,到最后仅留离别一曲,和笛里杨柳、梅花共吹。
无言致斯,人何以堪?这清新、俊逸的诗句里,到底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管是鲍照、庾信还是李白,他们的诗句都有一股青草气息。读他们的诗,就像在舂日迟迟的好天气去拜访一爿山、一汪水,与自然的亲近之意从宇宙洪荒、天地初始的胚灵中生长成形。这种感觉似乎贴近诗歌的初衷,切准与万物同悲喜的脉动。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独坐灯下读诗,许多遗忘在梦境里的心动忽然涌现,索性吹灭读书灯吧,独留身上一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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