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
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
——唐·李贺《古悠悠行》
寻常日子里,很难想起来读李贺的诗。他的诗那样远,像奇幻招摇的梦,梦里从无各归其位的公序良俗,不管天高地厚,一向畅所欲言,到处是不敢想、不能想、也不知从何想起的瑰丽诡谲。
顺达肆意的时候,可以读曹操、李白的意气风发;消怠失意的时候,又有王维的释然、苏轼的达观可供慰藉。诗人似乎都有一个标签,满足世人的诸多需求,但李贺没有,他无法被定义。说他是“诗鬼”,是因为再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形容了,鬼怪渺无行踪,就如李賀带给人的扑朔迷离。
可读这首《古悠悠行》时,我突然发现,“诗鬼”之称其实对这个少年有些许误解。
“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他已不是初探宇宙奥妙,这次却如此朴实,专注描述太阳落幕、月华复归的自然景象,于是今古漫漫的事实也显得郑重可信。越是深厚的哲理,越要简短说完,大概内容本身已足够撼人,他并不愿用过于沉重的语气担负真相。
人们总爱将“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作为李贺的标识之作,他也的确灵思飘忽,难以捉摸,就连这古来一叹也不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的飞来一笔,仿佛落入神话里的水下世界,秦始皇的海沙桥因此添了些幻境的虚妄。
曾有人说,李贺年少而逝,还未来得及领悟人生,少年气为他的诗歌增添了许多唯美与想象。可你认真去读李贺便知道,所有极致的人生规律,他都明白。空光幻境里的内核仍是“千岁随风飘”,他心里什么都清楚,知道岁月绵长无期,悠悠山河里人事易老,尽是沧海一粟。
我爱李贺绝不只因他知晓这些人生规律。揭露真相的人那么多,或苦闷或豁达,偏只有李贺说出来,让人莫名心疼。旷古伟大如始皇、武帝依然逃不开心执,造石桥铜柱,企图永存人间。李贺心里藏着的却是海沙成石、空光流浪的世界,纵是物换星移,在沧海桑田里还坚守着故我的浪漫,似尾生抱柱,心无归期。
所以在疲惫的时候,相较于王维、苏轼,我倒更爱读李贺。我喜欢他的少年气,喜欢他对宇宙洪荒的天然认知,更喜欢他在洞彻生命真相后始终天马行空的不拘泥、不老到、不圆融。
他的扑朔迷离都有一个终极目的,他在想方设法抵抗时空的虚无。李贺的诗可能不适用于脚踏实地的细致生活,他的生命充斥着浩渺,他如此故我,他始终是飞翔的。但总有一些时刻,我们就是需要这浩渺、故我以及飞翔的洒脱,以此成就瞬间的英雄主义,拯救疲惫的梦想,继续前行。
四周空寂来风,在李贺的原野上,每声风响都是一支不灭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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