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郎的死讯传来时,顾横波正在画兰,一失手,毁了一幅扇面。她起身丢弃残画,令小丫头寻了新扇,再提笔。姐妹们说刘郎是为她而死的,可她未见心痛,只可惜那幅好画。自此,人人都说,秦淮河畔的顾横波最是薄情。
情字双刃,或伤人或伤己,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是明白要保护自己而已。毕竟是青楼女子,无力自保,又能仰赖谁呢?
顾横波自幼长在青楼,学着“妈妈”和“姐姐”的模样,迎魏送张,左右逢源。别的姑娘自怨自艾,恨时运不济,沦落风尘,她却从无哀怨,只是勤于学艺,早早地赚足银两,为自己赎身,在桃叶渡口自立门户,另筑青楼,名曰“眉楼”。
自由和金钱带给她尊严,从此她不再任人呼喝宰割,也甚少露面,但金陵城的风流才子,情愿一掷千金一睹她的芳容。眉楼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大多数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商人,而且是秦淮河畔最美艳的商人。
刘郎是金陵城里的名门公子,倾慕顾横波的气韵才情,常来眉楼拜会。他出手阔绰,她自不会拂他的面子。吟诗作对,花好月圆,浓情蜜意处,两人曾许下白首之约。但她知道,刘家不许烟花女子过门,而他为人怯懦,自然不会为了她放弃整个家族。她身在烟月所,衣食无忧,乐得逍遥,亦不愿嫁作人妇,终日素手调羹汤。所谓白首之约,不过逢场作戏,何必当真。
一日,眉楼闯入不速之客,浑身戾气,指名道姓要见顾横波,被拒之门外后竟耍起无赖,约了一伙市井之徒,将眉楼砸抢一空。末了,留下一句话,“顾横波既然见得刘郎,为何见不得我?我舅父远比刘家有权有势。”
顾横波怒不可遏,将此事告知刘郎,原以为他会为她打抱不平。不料他说,眉楼本就是一处见不得光的销金窟,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她只知他素来软弱,会忌惮那伧父家的权势,竟不知他对她和眉楼还心存轻薄。从那以后,她便认清了两件事。一是,虽然她自食其力,优裕殷实,以为金钱之上是尊严,却终是无人看得起这个行当。打上了风尘的烙印,就永远低人一等,世人笑贫亦笑娼。二是,这个世道豺狼当街,虎豹横行,女人的归宿必须是嫁人。
此时,一个布衣才子出现了。眉楼惨遭摧残的第二天,城里贴出一篇檄文,对滋事的伧父口诛笔伐,言其“用诱秦诓楚之计,作摧兰折玉之谋,种夙世之孽冤,煞一时之风景”,义正词严,才思斐然,名动金陵。不久,歹人便销声匿迹。
这篇檄文的作者名叫余怀,虽是布衣,但才华横溢、文名颇盛。顾横波感念其恩,邀他来眉楼小酌。一来二去,余怀成了眉楼常客。而刘郎三番五次前来,她都避而不见。他无力给予她庇护、尊敬与婚姻,也不见得有几两真心,不过是想不负责任地独占她的青春。
顾横波明智,一颗冰心早已不再,只知取舍掌中棋。可刘郎偏偏不识趣,非见她不可。她推托不过,还是见了他一面,冷心冷口地讲:“我是顾念这些时日的情分,才来见你。但你记住,这是你我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刘郎哽咽,“曾言与子偕老,皆是山盟轻许?”他果然愚钝,仍不知她何故离开,只当是她见异思迁。她也懒于辩白,冷然道:“以身许人,青楼故伎。”是日,刘郎便投井殉情。
她听闻死讯时并不心痛,因为她是一个商人,重利轻别离。
余怀生辰那日,顾横波在眉楼摆下盛宴,遍邀金陵文人墨客,为之庆贺。彼时她已许久不曾抛头露面,今特意为余怀登台献唱,观者摩肩接踵。那日,桃叶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见到了龚鼎孳。
余怀是那日盛筵的主角,龔鼎孳却是她余生的主角。
那个昂首阔步迈入眉楼的男子,在众多清秀的江南男子中颇为特别。宾客纷纷侧目,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得知龚鼎孳是庐州人,满腹经纶,与钱谦益、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他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即将入京为官,游历金陵,却误打误撞进了眉楼。
顾横波拨开人群,走到龚鼎孳面前,“顾横波见过公子。”
“在下龚鼎孳,初入金陵已闻姑娘盛名,今日巧遇,想来缘分匪浅。”席间,龚鼎孳特意为她赋诗一首:“腰妒垂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郎情妾意,不在话下。
顾横波深知余怀和龚鼎孳都为她倾心,但余怀一介布衣,屡试不中,文才、财力皆拜下风,若与他成婚,怕是就此无缘荣华。龚鼎孳宦途得意,青云直上,显然是更为上乘的选择。两利相权取其重,她过怕了清苦日子,不愿天天计较柴米油盐。
余怀识时务,自知比不上龚鼎孳,便不再叨扰。他留下一张字条,“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
不久后,龚鼎孳欲带她赴京,她断然拒绝。她在京中无亲无故,又失了眉楼这座靠山,若他始乱终弃,她便退路全无。又过了些时日,狼烟四起,龚鼎孳从京中寄来书信,邀顾横波北上。她便于战乱中赴京,与之团聚。
处处烽火,北行不易。她一个弱女子,辗转了近乎一载,终于抵达龚府。每每举步维艰时,她都暗自咬牙忍耐,因为前路,有一个叫作家的地方。
其时,大明王朝岌岌可危,龚鼎孳屡屡上书弹劾权臣,触怒了崇祯皇帝,被捕入狱。此时,顾横波刚到京城,尚不足一月。
她曾以为龚鼎孳是富贵佳婿,不料宦海浮沉,朝生夕死。开弓便无回头箭,眉楼已是回不去的往昔,她只有为当年的选择负责。她使银子买通狱卒,常去狱中探望龚鼎孳。牢狱本是剑树刀山,犹如黄泉,加之龚鼎孳因开罪权贵而下狱,更是受尽非人之苦。
她每次来都带些好饭食,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吃,他吃完她才走,临走时叮嘱他,“活下去。”
很多年后他说,在监牢里挣扎着苟活,全凭她那句“活下去”。活着,也是为了她。他死了,她便又成了无依无靠的浮草,他不忍看她后半生依然支离破碎。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他们在患难里相濡以沫,两个精明一世的人,为彼此耗尽了所有笨拙的赤诚。
龚鼎孳在狱中度过了一个隆冬,早春获释。重逢时,他说:“料地老天荒,比翼难别。”然而,宁日无多。龚鼎孳出狱不久,李自成入京,人臣以死殉国的言论甚嚣尘上,可顾横波极力阻拦龚鼎孳。她说:“你只向外人说‘我原欲死,奈何小妾不肯,我出身青楼,世人一贯轻看,不怕多加一个贪生怕死的罪名。”
他深深地望着她,“你我彼此相知,旁人言语只当罔闻。”于是龚鼎孳降了李自成,怎知清兵很快入关,龚鼎孳无奈又降清。
士子不齿,百姓唾弃,一时间他们众叛亲离。明朝旧臣将他列为“从贼罪臣”,而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当面贬损他为无耻之徒,朝堂重臣讥讽他“流贼御史”。
四面楚歌的日子里,他们相互依偎。顾横波一生刻薄寡恩,不过是看透了酒绿灯红里虚伪的伎俩。天下熙熙,皆为色来;天下攘攘,皆为色往。满口甜言蜜语、海枯石烂的男子,转眼便另结新欢,所以她一直告诫自己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烟花女子最可悲处,不是沦落风尘,而是在肮脏的塵埃里渴望真爱,到头来又被玩弄于股掌,倒不如薄情少义,至少不会被情所伤。
但在那段相濡以沫的时日,顾横波开始明白,爱的确有不需要计较得失的时候。龚鼎孳真心待她,她便交付了所有深情。从此,在惊恐、无望以至失语的凌晨,总有一人相伴身旁,对抗全部的敌意和风霜。而她洗尽铅华,改名徐善持,那个“宁教我负天下人”的顾横波,已死。爱是悲剧所在,也是幸福所至。
宿命如草叶,一岁一荣枯。多尔衮死后,顺治皇帝赏识龚鼎孳,不以贰臣视之,赐一品官员,在老家避难的原配夫人亦可受封为“一品夫人”。谁承想,原配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家书,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当朝封诰——“我已屡受明朝封赏,本朝恩典,让顾太太可也。‘变节诰命夫人之称,我无论如何承当不起。”
顾横波不信她对前朝有多少忠贞不渝,她这番举动不过是女人的酸涩和嫉妒。这么多年江湖浪打,见过太多冷嘲热讽和恶语中伤,她早练就一身铠甲,无坚不摧。既然谕旨已下,她便欣然接受,安享富贵。
不久,顾横波四十生辰,龚鼎孳带她回金陵老家,大摆筵席庆贺。宾客纷至沓来,恍如二十年前,余怀生辰的那场觥筹交错的盛景。
旧时姐妹纷纷道喜,说她是最好命的一个,嫁得如意郎君,当上一品夫人。只有她明白,她不是最好命的人,只是最认命的人。因为认命,所以清醒,才能步步为营地走到如今。
从金陵回京后,她染了疾,日夜咳嗽。请过许多郎中,方子开了无数,总不见好。人们说,怕是痨病。痨病传染,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下人们送食送水到门外,就匆匆离开。龚鼎孳每天过来,她多数时候不许他进屋,偶尔病发得不甚厉害,才让他用手帕蒙着口鼻,进来说话。
他也不多讲话,只是落泪,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拉着她的手,说“活下去”,像当年她对他说话的模样。她一听,眼泪就汹涌地断了线,咳得愈发凶起来,赶忙推他出门去。
她这一辈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其实,他们曾生过一个女儿,三岁时失足落井,夭折了。现今气息奄奄,却夜夜梦见一个小女孩在井边玩耍。龚鼎孳知道她思女心切,就遍寻能工巧匠,做了一个木偶小童,放在她的枕边。她不咳嗽的时候,就给小木偶梳妆打扮。偶尔龚鼎孳进屋来,他们一起逗弄小木偶。临终前,她常常反思,或许无子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顾横波从来不是一个好女人,她心机颇深,永远利字当头。害了刘郎的命,夺了余怀的情,毁了龚鼎孳的节,这三宗罪让她沦为红颜祸水,没留半点骨肉于世。但她最终也得到了白头不相离的真情,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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